二、玉蘭飄香
在任的後兩年,任仲夷已經年過七旬了。多年超負荷的勞累,他的身體嚴重衰竭,接近燈盡油枯了。
1984年2月,鄧小平第一次親臨深圳經濟特區視察,並出乎意料地題詞肯定,這應該是特區曆史上最大的事件了。但稍稍關注這一事件的人都會發現,在陪同的人群中,竟然沒有省委第一書記任仲夷。
原來,此時的他正在北京住院治病。他的心髒每天早搏3萬次,膽囊劇痛不止,若不馬上手術,隨時危及生命。當時正是對特區非議喧囂塵上的時候,也是特區何去何從的關鍵時刻。之前,他曾多次邀請鄧小平來深圳,可都被借故推托了,說還要等一等看一看。可現在,突然間,鄧小平要來了,而他的身體又不允許他陪同視察了。
一個是特區構想的總設計師,一個是特區建設的總執行官,如果他們兩個人能在深圳會麵,將是一個多麼富有特殊意義的時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曆史的遺憾啊。
1985年春節期間,老同學蔣南翔來到廣州,他興奮異常,在珠島賓館裏陪著喝了幾杯茅台酒。送走蔣後,回到家時竟然失語了,想與老伴說話,張開口,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原來由於室內氣暖,戶外風涼,他患了腦中風,語言功能驟然喪失。
為了不引起外界猜測和恐慌,他不敢住醫院,隻住在珠島的內部賓館裏,每天讓醫生前來打針、輸液,對外則稱是感冒發燒。
秘書買來一本繞口令書,他一邊治療,一邊學說話。他用筆在紙上寫了一個條幅:“我不相信老天爺要收回我的說話權。”展示給每一個悄悄來探望的人。
是的,對於這麼一個南粵的恩公,老天也是不忍的。果然,幾天後,他的語言功能開始慢慢地恢複了。
那些日子裏,在珠島賓館的一個內部小院裏,他一邊走,一邊含混地念叨著“一、二、三”,“人、口、手”,像嬰兒牙牙學語一樣,接著又“嗚嗚啦啦”地練起了繞口令:
讓人不軟弱,
忍讓有道德,
惹人不道德,
道德非軟弱。
訓練了幾個月,竟然恢複了百分之八十的語言功能。那一段時間裏,他沒有公開出麵講話,隻是靠批閱文件辦公。甚至整個後半生裏,他的語言功能都沒有完全恢複。
或許正是通過這個“事件”,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是老了。正好此時中央正在醞釀人事製度改革,提倡年輕化,他便毫不猶豫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辛苦了60年,整整一個甲子,他什麼都經受了,什麼也明白了。而當什麼也明白的時候,生命也快要到盡頭了。唉,人生啊,總是有著太多太多的遺憾,太多太多的不如意。
退休時,中央曾希望他到北京定居,還曾考慮把他安排到中央財政領導小組工作,在中南海辦公。他堅定地拒絕了。他說:“我要休息了,就在廣州。”
不僅不去北京,連省裏的職務也要全部卸下了。
按照慣例,卸任省委書記後,他可以出任省顧問委員會主任,但他主張一退到底,隻保留中顧委委員一職,並提出不保留辦公室,自己回家辦公。不僅退出辦公室,連家裏的住房也要退出一半。那套房子一直是曆屆省委主要負責人居住的,盡管他祖孫三代住在一起也不算寬敞,但他還是要求把房子和院子隔開成為兩套住宅,自己隻住其中的一套。他的這種做法,簡直讓人匪夷所思,省委機關負責住房管理的幹部感慨地說:“曆來當領導的住房都是越來越大,而任仲夷的房子卻越來越小,特別是退下來前夕,不但不多要房子,還主動退房子,實在沒有聽說過。”
當時還有一個通常的做法:省委新班子上任後,仍請老書記參加常委會。可他主動提出,為了便於新班子工作,他不再參加常委會。他說:“別人都說扶上馬,送一程,我不那樣想,老的不放手,新的怎麼工作,究竟誰負責?”
真是一個罕見的明白人!
搬回家辦公的那一天傍晚,他獨自出門散步。他猛然發現,外麵的空氣醇香熏人,湖邊長滿了蓊蓊鬱鬱的白玉蘭樹。這南國的佳木,三三兩兩地站在那裏,繁茂的葉片間,是細細碎碎的花兒,不聲不響地綻開著,像一枚枚小喇叭,噴放著濃鬱的香氣,氤氤氳氳,像北方的大霧,香霧,彌漫天地。
他怔怔地盯著。哦,幾年了,匆匆忙忙中,竟然沒有細細地打量過她們。他再一次深深地吸吸鼻子,那是一種透徹靈魂的馨香。還有那溫潤的湖水,在悠悠的晚風中,泛起細密的波紋,閃動著白亮亮的粼粼光點,像一雙雙神秘的眼睛在眨動,在注視著他,而他卻從來沒有與她們對視過,交流過……
我退休了,從現在起,我要好好享受這一切的美好,當一個快快樂樂的白頭翁。
他家小院,麵對著水波盈盈的東湖,原來的主人是楊尚昆。
院裏有幾棵半大的桂樹和榕樹,還養了若幹盆大大小小,五彩繽紛的花卉,滿院芬芳,滿院青蔥。在這裏讀書、看報、養魚、會客,真是休養身心的福地了。
生活一下子安靜下來了,沒有了半夜裏焦躁的電話聲,沒有了限時辦理的急件,沒有了“商”和“私”、“雇”與“股”、“社”與“資”等等字眼的碰撞和爭論,沒有了來自高層的指責和批評……
與老伴聊聊天,與兒子泡泡茶,抱抱牙牙學語的孫子。對這個家庭,他真是虧欠得太多了。
看著與自己一起頭發花白的老伴,那是一段怎樣溫馨浪漫的往事啊。
夫人王玄,1918年生於撫順,聰明漂亮,家道小康,高中畢業後進張學良主辦的東北大學史地係讀書。東北淪陷後,逃亡到北平,租住在德勝門一帶的學生公寓。這些流亡的女學生們組成了一個歌詠隊,常常在一樓的宿舍裏唱歌,唱得最多的當然是《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那淒婉的歌聲,像秋風中的雁鳴,在夜空中孤獨地漂泊著……
任仲夷住在二樓,這個來自冀南一個教員之家的男生喜歡拉二胡,悠揚的旋律常常像溶溶的月光一樣彌漫在樓上樓下的窗戶裏。此時的他已經秘密加入共產黨,擔任中國大學黨支部書記,常常在屋裏召開會議,也常常聽她們動情的思鄉曲。聽得多了,靈機一動,便打起了她們的主意。
女生宿舍門口有一塊木板,一天晚上,他用白色粉筆在木板上寫上了一行字:“你們不僅要歌唱,還要能拿起刀槍。”當時的北平處於國民黨嚴密統治之下,對這類的紅色宣傳特別敏感。女生們唧唧喳喳,猜想是誰寫的,但又猜不出。
王玄和女生們還是唱,流著淚唱。
幾天後,白粉筆又出現了:“希望你們今天歌唱,明天上戰場,將來成為國家的棟梁!”
……
附近有一家電影院,常常放早場電影,7時30分開演,每張票5分錢。因為時間早,票又便宜,窮學生們喜歡看。不僅因為便宜,而且常常放映進步電影,《月光曲》、《畢業歌》、《十字街頭》、《烏鴉與麻雀》等等。有時還放映國外的紅色電影,有一次竟放映《今日之蘇聯》,列寧出場的時候,全場鼓掌。
那一天,王玄和幾個女生興奮地走出影院,步行回公寓,一個騎單車的清秀男生與她打招呼。她看著麵熟,這才想起是樓上的鄰居,經常拉二胡的那位神秘男子。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於是,北平古老的胡同裏,那一棵棵開滿細細碎碎的雪白花朵的槐樹下,便留下了他們芬芳的記憶……
可是,對於自己的夫人,他照顧得太少了,不僅照顧少,而且還多有限製。她1936年入黨,1952年就擔任了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可從此之後的30多年裏,職務上就再未進步,跟著自己從黑龍江到遼寧,再到廣東,永遠擔任著副市長職務。她也許是中國任職時間最長的副市長了吧。
還有三個孩子。大兒子任念崎,生下來就寄養出去了,後來一直也沒有在身邊生活,長期默默地工作在一座北方城市裏的最基層,直到退休。另兩個兒子,也是不得已的產物,二兒子投胎後,本不想生下來,便屢屢吃奎寧想打掉,可誰知這小子命硬,竟然健健康康地出世了,所以取名任克寧。三兒子生下後,夫妻兩人正是工作最忙碌的時候,總感覺是一個累贅,便取名任克雷。
這兩個兒子雖然在身邊生活,但他都沒有在工作上給予任何幫助,大學畢業後都在國有單位上班,沒有一個仰仗他的地位升官發財的。
任仲夷還有一個弟弟叫任蘭申,早已退休在家,可自從他來到廣東後,兄弟倆還沒有見過一次麵呢。
每天早晨6點,他就起床了,戴著鴨舌帽,穿著夾克衫,手拿收音機,踩著曦曦的晨光,在東湖邊的玉蘭樹下散步,邊走邊聽,像一個散淡的退休工人。
中午和下午,是在家裏會客和外出開會的時間。他特別願意參加藝術界和思想界的各種聚會,隻要身體和時間允許,他總是有請必到。
雨天或晚上的時候,就看書看報練書法,他看的書報很多很雜,黨報、晚報、地攤小報、港澳雜報。
每每來了客人,端上一杯茶,白白的茶霧嫋嫋飄上的時候,他們的話題也就綿綿地展開了,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政治經濟,文化藝術……
院裏有一棵楊桃樹,常年都穿著綠裝,茂茂密密的。夏天裏,驕陽似火,寬寬闊闊的葉子手拉手,給小院裏投下濃濃綠蔭。開花了,枝條上綴滿了粉紫色的花苞,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秋天來了,那一枚枚青青澀澀的果子漸漸變成了金黃色,像一盞盞明亮亮的小燈籠,照映著這裏的清靜、儉樸和素潔。
楊桃成熟的時候,他總是樂意摘下來,送給客人吃,而自己呢,總撿落在地上的,能吃的,吃掉,爛掉的,埋在樹根下……
一天早晨,他散步回來後,麵對著花盆們沉思。一會兒後,他動手把花盆重新排列,歸攏在一起,騰出了一片閑地,又找出一把生鏽的鐵鍁。
秘書問道,這是幹什麼呀?
他笑一笑,不吭聲,揮鍁鏟土。不一會兒工夫,一片黃澄澄的耕地開出來了,炕麵兒大小,像一塊毛茸茸的狗皮毯子。頭上呢,也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亮晶晶的,像盈盈的秋露。
買來一些白菜、大蔥、胡蘿卜和南瓜種子,撒進去了。
幾天後,青靈靈的小苗出土了,像一簇簇綠色的火焰,在陽光下跳躍。
每天,他總要與青菜們呆上一陣子,澆澆水,拔拔草、間間苗。在他的柔掌和慈心的嗬護下,田畦裏的菜苗像幼兒園裏高高低低、花花綠綠的小娃娃,在天真活潑地生長著。
一天灼熱的中午,客人來訪,見他正戴著草帽,蹲在院子裏,滿臉汗水卻又聚精會神地擺弄南瓜藤上的花朵。他站起來,拍拍手上的土,笑哈哈地說:“蜜蜂、螞蟻無法傳授花粉,隻好由我做紅娘,給它們搞‘包辦婚姻’了。”原來,他正在給南瓜做人工授粉呢。
秋天裏,蔬菜陸陸續續地下來了。他東家送一把大蔥,西家送兩個南瓜,吳家送三根蘿卜,王家送四棵白菜。他會說,這可都是純綠色食品啊,哈哈。
種菜純粹是為了樂趣,大多數的菜還是要去購買。這時候,夫人王玄就像一個老保姆,挽著一個哈爾濱時期的黑皮包,走美華北路,到新河浦路,再到龜崗大市場。市場上是不允許停車的,但有的高幹夫人不聽,讓司機開著車去。警察們一看車牌照,也不敢管。可她總是步行去,見到熟人就打招呼,來來去去,一路歡笑。
後半生注定是廣州人了,作為一個普通市民,他開始用百姓的眼光和心情,去關心這座城市,關注這片土地了。況且,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他的身體也漸漸地好轉起來了。
一次,他從上海回來,從中央酒店立交橋到廣園高架橋,一邊看一邊若有所思。幾天後,他給廣州市委書記和市長寫了一封信:“……我從機場出來一路看,一路心情沉重,高架橋灰黑灰黑,確實很難看。本來廣州修那麼多高架橋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既然修了就要把它們管理好、美化好,這方麵上海做得很好……我們要爭取將‘如此多橋’變成‘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