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
說故事人墮入痛苦的思索:藝術創造多麼艱難,藝術家多麼可憐!想要的隻是得到人們的理解,哪怕隻有那麼一點,哪怕是在自己的想像中,哪怕是由於別人對自己的作品的誤解,那裏麵也有一點安慰,也是對自己的一點報答,就像這位年輕的妻子,如果不是在自己的探索裏加上一點淚水,她又能得到什麼?
最後,很重要的是,究竟有沒有化妝術、化妝課?疼疼
實在他不是戲迷,劇種的特色,曆史……這些他都不很清楚,也不想弄清楚;他也算不上是個追星族,追星族對崇拜的演員的身世,師門傳承,流派……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不太清楚,這些對於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隻愛看,總想看,別的都好像不存在,愛看想看就是愛看想看,不存在為什麼。
迷倒是迷上了。計算起來,入迷的日子並不長,三五個月吧。頭一回進戲院就覺得很不一樣,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人也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隻有一種簡單的願望:想看從沒看到過的最好看的什麼,不隻是自己一個人變了,坐在戲院裏的全變了,記得很清楚的是那個平時最討人厭的瘦長臉家夥,這回一見到他,冰冷的神氣一下子化開,笑眯眯地喊:“你也來了,好呀!好呀!”還有那個冬瓜臉胖子,蹺起大拇指,搖晃笨重的腦袋:“不賴,真不賴!該看,該看!”就這麼一種氣氛,這麼一股共通的企盼,共有的對於說不上有什麼好處也說不上有什麼壞處的看戲這件事,對於這件和求生計謀衣食沾不上邊的閑事的很齊心協力的參與,讓戲院子洋溢暖烘烘的人情味,不開心也得開心,再多煩惱也都不知不覺都給留在大門外,戲院就是這麼個鬼地方。
可是對他,還不止這樣,還有他說不清楚卻很清楚知道讓他來到這裏的、推不開擺不脫的甜蜜的力量,控製他,驅使他,不能不聽從的,從來也不覺得有哪怕一點點給糾纏得煩躁了厭惡了的力量,隻是樂意,隻是聽從,不為別的,隻為坐到觀眾席上那一刻的異樣的溫馨,熱鬧場中的清靜,燈火輝煌裏的幽暗,和好幾百人坐在一起卻好像獨處一室,沒有任何最微小的幹擾,難道不正是最難得的享受。老練地,安詳地,他坐下來,就像高僧坐到蒲團上,無所求而有至高無上的求,求道。但這隻是我們的猜測,他隻是想看到那個人演的那一場戲,除了這他什麼也不想,他在等待,隻是等待,等待也是享受,他在享受等待的樂趣。
戲還沒有開場,觀眾交談,喝茶,吸煙,嗑瓜子,熱鬧,嘈雜,他半閉眼睛,不用看也能看見人們的那種興奮勁,那種放鬆,愜意,他能夠理解,都是戲迷就都是兄弟姐妹,都親切,戲院以外的隨便什麼地方都不可能有的感覺,有這個也足夠了,足夠讓他好好等待他的那個“疼”出現。“疼”是他給他崇拜的那個名角私下起的代號,為什麼是“疼”?或許是由於第一次看他的戲受到的那個從精神到肉體,又從肉體到精神的衝擊,觸電似的感覺,但又怎麼扯上疼呢,神經末梢的,生理的反應吧,可又好像完全不是這麼回事,這疼,是一點也不苦的,是難受,很愉快的難受,很長久很長久的難受,不是揉一揉搽點藥睡一覺就過去了的疼,倒不叫你害怕,叫你隻想躲開。不叫疼實在找不出好點的叫法……自然這是我們的推測,他隻是忽然想到這個“疼”就叫上了,叫上了就不再想太多的什麼了。隨時隨地,“疼”伴隨他,現在,他是在等待再一次和疼見麵,再經曆一次疼。
戲還沒有開場,燈光明亮而柔和,給人類似家居的感覺,他知道坐在前後左右的人都和他一樣在盡情享受燈下合家團聚的親切感,享受擴大得恰到好處的幸福感,至少對於他,看戲時沒有陌生感就是沒有被拒絕,被拒絕享受幸福感是最叫人難堪也最破壞情趣的,坐在池座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平等的,有權看個痛快,有權叫好,有權崇拜某一個演員,有權給他取個像“疼”這樣的代號。想到這裏,他微笑了,隻有他自己一個人才覺得的微笑。
終於開演了,金黃色絲絨頭道幕徐徐拉開,樂隊奏出振奮人心的熱烈曲調,“疼”是名角,不會演開場墊戲,被稱為壓軸的重頭戲總是排在最後,前麵兩出雖然不那麼精彩,但他還是很興致地認真看了,他有經驗,這是培養觀賞“疼”這樣的名角必需的準備,就像正菜前的開胃小碟似的,雖然他不喜歡這個比喻,看戲和吃東西攪在一起!不過他是有他的體會的,一路看下去是個培養感覺提升感受能力的過程,找到感覺磨尖感覺很重要,可不是嗎?看戲的要看進去,演戲的要演進去,戲台上,戲台下要有一股看得見摸得著的熱氣,要保住它,不能讓它冷下去,愛看戲的都懂得。
“疼”終於出場了,老規矩,碰頭一個滿堂彩,說差點把屋頂掀開並不過分,隻覺得眼前一亮,不是看過不止一次了嗎,可又總像頭一次看到,哪一次看到都新鮮,都想像不到地出奇:這真是他嗎?他真是個和我們一樣的人,或者隻是個幻象?和我們一樣的人不可能這樣十全十美,甚至超過十全十美。疼知不知道我們的驚奇?或許他隻覺得我們驚奇得太過分了,把他當稀罕怪物,因此大叫大喊。他不厭煩嗎?這是對他的不尊敬,他在乎還是不在乎?瘋狂的叫好聲掌聲好像和他的聽覺沒有發生最輕微的接觸,怎麼可能呢,他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他不是來聽我們的超常讚美的,那雙比獵鷹還靈敏的眼睛掃視著我們,每個人都以為和他四目相對了,以為他在千百個人中選中了你,隻看你一個人,隨後你立刻發現他誰都不看,難道他的麵前隻是一片曠野,他要的就是這樣的一片曠野,可以讓他盡心盡意做他唯一願做的事,讓他痛痛快快地表演的沒有任何妨礙的曠野,有沒有這種千百個人騷動著的曠野?對於他,是有的。正是他讓騷動不至於帶來任何妨礙,他能駕馭騷動,以他的表演。此刻在這裏,表演就是一切,因為他,表演者和我們觀眾的默契是:表演絕對完美。
這就是“疼”,是他,他相信也是所有和他一樣崇拜“疼”的人相同的感情裏的他,也許有程度上的不同,然而確實存在這個共同感情,而當疼終於出現時,本已夠強烈的感情上升到更強,更不可動搖。因為他是這樣完美,完美到叫人不能不擔心這到底是不是真實的,或許隻是我們在太熱切的期望中自己創造出來的一個幻象,或許是上天可憐我們的真誠渴求而派遣到凡間世上來安慰我們的神,隻不過偶然露一露相,來無影去無蹤,是我們的熱情把他留住了,感動了他,他才樂意在這裏表演……我們總是想得太多太遠了,而感情總是要跟現實打交道的,他以他的完美證實我們對他的崇拜是正確的,從他身上發射的光芒,是我們的感情的光芒在反射。他,疼,他的行當是武生,在每出戲裏的每個派給他的角色他都以武生應功。有喜歡青衣、老旦的,有喜歡須生、小生的,有喜歡花臉、小醜的,武生,卻是男女老少人人喜歡的。你看“疼”的這個扮相,多年輕、多威武的將軍,多勇猛的英雄好漢,又是多帥多俊,從頭到腳滿身陽剛之氣,出生入死什麼也不怕,應該非常的剽悍,非常的蠻野,該濃眉大眼一臉殺氣叫人看一眼就害怕再看一眼吧,“疼”這模樣,應該就是俊扮,眉目清秀又還更顯得英氣勃勃,他是絕不帶一點小生的娘娘腔,也不會有須生的官氣,菩薩氣,甚至妖氣,因為武生都必須這樣,是多少年刻苦練功練出來的嗎?是賣力氣做出來的嗎?不,隻讓你感覺是天生的,是他的本色,他本來就是這樣的。自然,這很重要,你可以很知道這是嚴格遵循老輩傳下的老規矩才達到這一功的,當你看到,感受到,體會到的時候,你相信這一切全都很自然,生成這樣,所以你入迷了,離不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