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這會兒,你坐在池座裏,開頭,你知道他不一會兒就要出現在舞台上,要表演。你等待,準備付出耐心,你很習慣地認為這裏麵沒有什麼精神負擔,沒有沉重隻有輕鬆,在他終於出現的時候才有歡呼爆發,不是由於期待沒有落空歡呼,而是由於不容易得來的幸運感,意外降臨的幸運才最值得歡呼。你是抱定宗旨一定要看到他才來的,現在你卻寧願相信這是一次偶然,一次幾萬分之一的機遇比先期預定要兌現的許諾更珍貴,更有靈氣,更有魅力。
你不能不相信疼的表演整個地出於自然。他一亮相,就把全場懾住,人人都屏息靜氣,戲院裏一大片望不到盡頭的羊群,馴順地愉快地跟著牧羊人走,牧羊人瀟灑地玩著手裏的鞭子,鞭子已經不是打人,是在輕快地激活你的企盼。疼的表情裏沒有隻想讓你感到敬畏的威嚴,大眼珠發出的靈光掃射過來時你感到的隻有寬慰,雙頰既不鼓起像嘴裏含著兩顆橄欖,也沒有繃緊像幹樹皮,可是他那神氣,那全身噴發出來的洶湧氣息,濃烈的我們平常人不會有的氣息,足夠懾服你了。輝煌的戲裝,經過多少名師巧匠精心設計製作,樣式,材料,做工全都無可挑剔,達到最高檔次的名貴戲裝,穿在他身上,就好像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正如樹枝樹葉是樹幹的一部分,隨著他的動作閃亮,飄舉,旋回顫動。樂隊在賣力地為他伴奏,不放過每一個微小的動作,分秒必爭地緊跟他,而你可不願意說樂隊和他配合得很好,或者他和樂隊配合得很好,不存在配合,不存在樂隊,不存在伴奏,所有的樂器都在他自己身上,都是他自己彈奏出來的,不,應該說是從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傳送出來的,這裏的一切都屬於他,甚至燈光,你也會以為沒有他就沒有燈光,除了他,還有誰能發光?在這裏,在這一刻。
看疼表演,你才明白自然和不自然原來還有這樣一種生和死、存和絕的關係。很不自然的成為自然,說白了是很不容易的成為容易。從三張方桌上翻兩個跟頭下來,落地時沒有響聲,不自然,不容易,人不是小鳥,穿的盔甲,背上還紮靠五把三角旗,兩寸多高的粉底朝靴!一條腿站著舞槍,手裏的槍舞成一團白晃晃圓圈,容易嗎?可他就是像小孩子玩紙紮風車,邊玩邊笑玩得開心。兩軍陣前你死我活交鋒,每一場廝殺總叫人看得眼花繚亂,這一槍刺過來正好閃腰躲過,這一刀砍過來一個轉背爽利避開,對準鼻尖射來的箭嗖地一聲剛好從耳邊擦過,當頭一棒來得好猛,不提防讓一個伶俐的鷂子翻身叫它撲了個空。是遊戲嗎?多麼精致嚴密的設計,多麼豐盛多麼稱心愜意的視覺享受!豐盛的是難度越來越大的功夫,稱心愜意的是你一邊看一邊擔心萬一有個哪怕最小的失誤,也一定會造成最嚴重的後果,然而沒有。嫻熟,自如自在,輕鬆,他不吃力,我們也不吃力。這才叫看戲,才叫賞心悅目,才舒服,才過癮。
戲要散了,落下的大幕又一次拉開,雷鳴的掌聲中我們還在沉醉,疼來到台前,笑著,高舉雙手作揖,謝幕,笑得那樣清醒,那麼,他已經不是在表演的他,不是幻影,不是上天派來的仙人,不是從畫裏走出來的想像的化身,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平凡,實在……這可能嗎?難道有兩個疼?頃刻之間,就有這樣大的變化!不,沒有變化,他的笑裏麵有突然給鬆綁了的慶幸同時又流露出一點點失落,無奈,他和我們一樣有想留下又想早些離開的兩難心事,戲能這樣演下去最好,他沒有演夠,我們沒有看夠,然而什麼是夠,怎樣才算夠?還是就到這裏為止好。天已發白,雞叫了,夢醒來的時候誰都已經站在生活了多少年的這片腳下的土地上,和往常一樣,不同的是,多了遐想,多了對好戲的依戀,多了對夢境的鄉愁,對崇拜的偶像的遐思。
可以大膽相信,疼和我們是一樣的用血肉之軀在經曆著喜怒哀樂的人,不一樣的是他能夠走進夢,而且能夠把夢活靈活現地嫻熟地表演給我們,因此和我們又不一樣。於是,我們這位虔誠的崇拜者,盤算著怎樣去拜謁他的偶像,神秘感已經把他折騰得夠苦了,單獨和戲台下的疼相對必定能帶來解脫,他相信。
信念促成行動,這一天,捧著一束精心挑選的鮮花,他勇氣十足地敲響疼的住所的門。門開了,一個比戲台上矮得多也瘦小些的疼出現在他麵前,憑那一雙依然晶亮的眼睛他本能地認出了他,有點驚訝,有點苦澀,主要的還是歡喜,還是被幸福感包圍。穿著有點發黃的白色便服的疼熟練地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接過花束,熟練地說了聲“謝謝”,隨手把花束放在門邊的一隻條凳上,那裏已經堆了好幾束,有的已經不太新鮮。崇拜者不知說什麼好,也不想說什麼。房間大而空曠,大沙發上有一把胡琴,幾本書,幾張報紙,床同樣大而空曠,多少有點淩亂,說明主人對這些很不在意。他在一把小靠椅上坐下來,疼靠在沒有疊好的棉被和一隻大枕頭上,多少有點勉強地笑著向他說:“歡迎你來看我,有什麼指教?”聲音很低,但還是聽得出有點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