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拜者不好說什麼,隻是訕訕地微笑,正在經受突然襲來的大疑問的強力衝擊。這是疼,絕對確實的疼,可是和他想在戲台下看到的有多大的不同!不是額頭那三道不太深但可以看得很清楚的皺紋,不是那雖然是短促的淺笑也會顯現出來的眼角的魚尾,不是那一對惹眼的鼻溝,不是耳邊鬢角正在萌芽的白發,而是風采,整個的,不是隻在哪一個部位,哪一個瞬間才有的氣質、神情,那種懾服人的魅力,在疼的身上,你能相信嗎?僅僅半個夜晚半個白天,這一切居然退潮一樣在消解,隱沒,逃走,而疲倦好像正在以萬鈞之力咬齧他,吞噬他,他能抵擋得了嗎?
他是有永不幹涸的無窮生命力的,他不會就這樣被壓碎,他是絕不會落到那種平常人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的淒慘的地步的,短短的一段時間裏他失去什麼了?離開戲台就什麼都失去了嗎?耀眼的燈光,熱烈的音樂,不都是從他身上發射出來的嗎?敏捷的機智,勇敢的自信,能夠以千百分之一的準確,僅僅一翻身,一彎腰,一個巧妙的手勢,就讓幾乎已經射中太陽穴,已經削平半邊臉,已經刺進肚子鉤出五髒的刀槍劍戟落個空的絕活,震動最後一排觀眾鼓膜的那一聲吆喝:“看刀,往哪裏逃!”……都到哪裏去了?空曠的大房間是有意為失去光彩的疲乏的他苦心安排的嗎?而他,作為他的忠實崇拜者,隻能以單個觀眾的身份麵對他,難道習慣了千百個觀眾歡呼喝彩的他會喜愛這落寞,這孤單,這無所作為?疲乏會扼殺很可能是上天遣派的半神半人之身的他嗎?巨大的懸疑讓他不忍心和疼對視,默默低著頭。我來得是不是有點冒失?他問自己,後悔不該打擾眼前這個困得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的人,而他是應該找點什麼說說的,緩解被不自然的靜寂一點一點地加深的沉重氣氛,經過努力,終於擠出一句聽起來好像不是從自己嘴裏吐出來的話“這天氣好困人啊”,接下來,本來應該還有一句“你還是多休息些好”,但沒有勇氣說下去。
“是嗎?”疼很禮貌地回答,帶微笑看他一眼,從他的微笑裏,可以看到和他的年齡,和他目前紅極一時的地位有很大反差的,很難理解的飽經滄桑的蒼涼。他坐不住了,急忙告辭,他需要回去獨自一個人靜靜地回想這次短促拜訪曾給他的夠人想了又想的難忘印象。
送走客人,疼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很疲乏,而以前呢,以前是疲乏到不知道疲乏,麻木了的疲乏。那麼,疲乏從哪裏來,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疲乏到不知道疲乏,安心地疲乏,糊裏糊塗地疲乏,這個奇怪極了的疲乏,怎麼可以和精力旺盛有規律地輪流出現,為什麼不可以永遠精力旺盛,或者永遠疲乏不再精力旺盛,疼開始思索這些,而這些也正是他的這位崇拜者正在苦苦思索的難解的謎。
“精力旺盛的我難道是另外一個我,是我,那麼疲乏怎麼可以忽然又變成精力旺盛?”疼開始把兩個不同的我分開來想,很具體很實在地想,這在一天之中占去一大半的旺盛精力怎麼來的?為什麼隻能在上半夜,隻能在上半夜裏的那一個小時之內達到頂峰,那時候想怎麼做想做得好到無論什麼程度都沒有做不到的,我還是我,是在戲院裏的我,在戲台上的我。對了,是戲院,因為迫切期待而騷動著的觀眾,安撫觀眾的溫暖的燈光,被稱為第四堵牆的大幕裏外濃鬱的神秘感,開演前後台忙著化妝的演員們和樂隊席上樂師們調音時奏出的片段樂句,等等的這些形成的湧動的浪漫氣息……是這些,就是它們,使我一走進戲院,就明白知道我是個演員,我是為表演來的,上場是我的一切,都憑我有用不完的氣力要在這裏露一手,我的夢想就要在這裏實現,我興奮了,跌到沉醉裏了,我大口大口地飲著上天賞賜的美酒,我能不醉嗎,醉了的我能不著魔嗎?於是我就有那麼惹眼的神氣,就有那麼灑脫,那麼老練,不那麼莽撞,明明知道別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還要做連我自己也做不到的,因為我的功夫很到家。一場戲就是一回冒險,上場就豁出去就把自己交給不勝就敗、不生就死的冒險,心裏總是想:就這一回了,這是最後一回,站住還是垮掉,就在這一回。別看我演得風風火火,真有神差鬼使,邪魔附體的味道,哪知道我很醉很清醒;別看我一招一式都順心隨意一點不吃力,可誰知道我費多大功夫調動所有能夠用得上的氣力,一個眼神,一聲吆喝該用多少氣力,氣力用得越多越要讓人看起來沒用氣力,沒用氣力時用的氣力最多。這是消耗,不留情地強迫你消耗,你必須消耗,心甘情願地消耗,隻有這樣,醉了卻能更聰明,靈光一閃,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就是老輩傳下來的套路嗎,你那麼輕輕動一下,輕輕哼兩句,保證來個滿堂彩,沒有別的,是那動、那哼,是你的,不是別人的,夠神的吧,管叫你看著看著不能不有戲癮,這一輩子就交給戲了,什麼最後一回,這一回說這是最後一回,下一回還是這句老話,你舍不得離開演戲這個行當,哪怕第二天總是疲乏得要死,就像你現在看到的……
崇拜者的兩三句話讓疼想起這許多,是想說給他聽的,可還是沒有說,有些事情是不用說就明白,說了反而給明白加上些不明白,疼認為他應該已經明白了。
好久好久以後,疼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已是黃昏,又該去迎接甜蜜的興奮了,迎接興奮的興奮也是甜蜜的,他完全忘記了疲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