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彭燕郊先生未完成的2008(3 / 3)

如果,彭老師能將他真正想寫的東西都寫出來,那會是怎樣的一番絢麗景象呢?

我不敢想,想起來心就痛啊!

關於彭老師2008年的未竟工作這個話題,實在還有許多可說的。最後,我還必須簡單談到2008年彭老師和我打算一起做的3件事(隻能略述,將我在從自己的角度回憶彭老師的另文中專述)。

首先,是他和我已經計劃並無數次討論了十多年的、關於七月派的長篇對談錄。最初,是90年代初我打算寫一部七月派論,彭老師對此寄以厚望,並不斷催促我早日動筆。我們為此有無數次的交談,因為交談中我們各自有許多想法和思想火花,因此我們都想以對話的方式各自暢所欲言,從曆史真實實踐(彭老師是親曆者)和理論上全麵澄清許多問題,並聯係當代詩歌的現狀,對整個新詩史做一番正本清源的工作。這個計劃十分宏大,而我雜務纏身,他也有許多工作不得不做,這件事就一直拖延下來了。《彭燕郊詩文集》出版後,我們又開始多次談到這個話題,他曾急切地對我說,你要盡快寫七月派,我們要盡快談七月派,現在有人關於七月派亂說一通。也正是這一次談話中,他很鄭重地說:“做一個詩人,就如同當一個戰士;搞文學就如同上戰場,非生即死,開不得玩笑,每一步都要走好。一不留心就可能毀於一旦。”他的話實有所指,頗含深意(關於他與七月派,也當另文專述)。

彭燕郊先生是20世紀3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發展的親曆者和見證人,他與眾多文壇及文化界人物有深厚的交誼,他見聞廣博,記憶極佳,若能將豐富曲折的生活經曆寫出來,必定具有重要的文史價值。多年來,我一直勸說彭老師寫一點關於自己的回憶錄,他總是不置可否,認為重要的是寫出自己想寫的詩,回憶錄要到完成那些作品以後再說。我知道,他可能是覺得一寫回憶錄,就證明自己已經老了,沒有創造力而隻能靠回憶度日了。他從不承認自己老,也不喜歡被稱為“老詩人”。我也知道,他總是會有想要寫的詩作的。他總是在發現和思考,決不停頓,因此,他的詩是寫不完的。他將寫詩寫到生命停息方止。他也確是這樣。但自從開始寫關於胡風的係列回憶文章後(寫法也還是從史的高度而不是一般生活回憶的寫法),大約是經常回顧年輕時的經曆,他的上述想法不再那麼“頑固”了,我趁機又開始“吹風”,於是他終於動筆寫了一組精神自傳式的回憶文章。我覺得這種精神自傳式的回憶錄固然有益,但他一生的實際經曆、所見所聞也更加具有史的價值與意義,於是建議他不妨在寫“精神自傳”的同時,另寫一部實錄式的經曆、見聞回憶錄,這樣可以與精神自傳一起,構成一部理性與感性“雙重奏”式的回憶錄。他覺得我的這個想法很有意思,答應考慮。由此,我們有過幾次很長的交談,他也回憶了許多曆史情況。隨後因為編詩文集,“精神自傳”沒有繼續寫下去,這個事情就擱置下來了。編完詩文集後,我提議幹脆以口述實錄的方式寫他的經曆,見聞回憶錄,他知道我對他的情況及文學史較熟悉,頗為理想,也對近年來不斷增多的許多來訪者的諸多訪談不夠滿意,多次決意開始與我對談,但他同時又不斷覺得我寫《彭燕郊論》(此是另文專述)和關於七月派的對談更加重要,不願讓我做這樣的“小事情”。2008年年初,他終於覺得今年可以同時開始做這件事情了。我專門為此買了一個可以錄音的手機準備來做這件事。就在3月5日我們最後一次長談時,還專門談到了這件事情。這次談話是我第一次用手機錄音,可惜因不熟悉用法,操作失誤,沒有將錄的音保存下來,留下了一個永遠的遺憾。

不久前,彭老師找出了土改期間下鄉時的兩大本筆記和一小本劄記,很興奮地給我看。我認為很有史料價值,可以整理成一本很好的書。他很高興,打算今年整理出來,並將那本劄記交我整理。整理中,我覺得其中蘊藏著許許多多大有意味的經曆、感受、故事,如果回憶出來,將是最活生生的曆史。可惜,現在隻能從當時記下的話語中去揣想那些曆史場景了,而作為親曆者的彭老師,已經在留下大量的精神財富後轉身遠去……

進行這樣的回憶,於我來說,是艱難而殘酷的,伴隨著無限的遺憾、痛悔及聯翩的追思。這些回憶也是十分零散的,僅僅是在目前心境下從記憶海灘上勉力拾擷的幾顆貝殼而已。但即使在彭老師2008年想要做的事情這樣一個小小的角度下,從我這些並不完整的回憶中,你也能看到彭燕郊先生有著多麼巨大的思想、藝術創造活力——一位88歲高齡的人,仍有著多麼生機勃勃,寬廣深厚如同大海的心靈世界。“彭燕郊現象”是近年來人們愈來愈關注、談論得愈來愈多的一個話題,我想,正是他的這種不可思議的生命活力與文化創造力,令那麼多人為其人其詩而傾倒和沉醉吧。

彭老師去世以來,已經有許多朋友要我為之作一個評價。我總是說:彭燕郊的去世,標誌著一個文學時代的結束。

這句話,在我,決非隨意妄言。

作為80年來中國新文學發展的親曆者和見證者,彭老師素來能夠對文壇故實娓娓道來,連細節都能描述得栩栩如生,他交遊廣泛,見聞淵博,是真正的文壇活化石,而且他正準備開始對他親曆的曆史進行回顧、整理,作出有思想高度的總結。他的故去,真可謂雖百身而莫贖。雖然彭燕郊先生這一輩文化老人尚有許多人在世,也有幾位還能寫作,但是,在彭老師那一輩人中,像彭燕郊先生這樣充滿思想上、藝術上的創造活力,能夠站在當代文學發展的前沿,總覽中國及世界現當代文化的源流,敏銳把捉現實社會文化發展動向,並在自己的創作中作出迅速反應與深刻思考的,已經絕無僅有了。他那一輩人中的絕大多數在世者,思想藝術創造力已趨於衰竭。因此,我曾經認為,彭燕郊的存在,是中國五四新文學傳統仍在現實文化與文學發展中不斷承續、嬗變、拓展的一個光輝的象征。以彭老師思想和文化反應能力的敏銳性、文化視野的寬闊性、藝術創作上的新銳性和開拓性,我與朋友在2008年年初還樂觀地估計著:他至少還可以保持5年的創作活力,沒想到他竟然走得如此匆忙。

一個時代過去了。留下了無數追思、緬懷、想往和企望。我想,彭燕郊先生將永遠如生前那樣,在天上的某個地方,用他那無色透明、親切而慈祥的目光,含著微笑注視我們一路前行……

2008年6月4、5、7日,於長沙菊隱園

附記:彭老師的回憶文集和他自己定目的詩選、散文詩選,近期有望出版;《眼睛》初稿手跡已經找到;土改日記又新發現一本;彭老師書信的收集得到了許許多多朋友的幫助和響應……讓我感動的是,《彭燕郊詩文集》獲南京大學當代文學學院獎特別獎,這體現了學術界公正、獨立的眼光與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