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彭燕郊先生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許多朋友期盼已久的四卷本《彭燕郊詩文集》,我在許多場合說過,這應該是中國新詩和當代中國文學的一件大事。《彭燕郊詩文集》的出版,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出版社首版的一千套書迅速告罄。由於詩文集收錄詩作較為全麵,加上印數不多,定價偏高,因此,詩文集尚未印出,彭老師就開始與我商量編選一部普及性的《彭燕郊詩選》(這個想法是我最先建議的),為此我們反複討論過許多次,他要我開列了詩選的目錄(事實上,十多年來我已多次為他開列詩選目錄並數次受命作序,都因故未能出版),他在此基礎上反複斟酌,對自己詩選集的市場前景亦十分樂觀,決心2008年一定要出版出來。他去世後,我得到了他最終擬定的詩選集篇目,分自由詩選和散文詩選兩本,體現了他對自己創作的一些想法,是十分珍貴的。
在正式出版詩選集的設想之外,他還打算像1996年自費編印《混沌初開》那樣,自費編印一本《生生:多位一體》。1996年,彭老師將他的散文長詩《混沌初開》與9位朋友所寫的對該詩的評論(含公劉寫的序)編成集子自費印刷出來。這部集子在內容、形式設計等各方麵細節上都較好地體現了彭老師的想法。《混沌初開》的文本也比較靠得住(此前在刊物上刊發時有不少錯誤,這次編印,我曾幫助校對過3次)。彭老師非常滿意。他曾對我說:“我的詩發表不出來,詩集出版不了,都沒有關係。我今後就自己自費這樣一本一本地印出來就是了。人們總會看到的。”為此,他將這本書命名為“彭燕郊近作Ⅰ 混沌初開”,並在後麵打出了,“Ⅱ 畫仙人掌”、“Ⅲ 瀑布”的預告,但“彭燕郊近作”之二、之三後來並未能夠編印。也就是在那一年,彭老師開始構思創作他的自由體長詩《生生:五位一體》,並於1999年酷夏,在一個月內完成了這首400多行的長詩。10年之後,2006年我幫助彭老師編輯《彭燕郊詩文集》的過程中,曾反複希望他將《生生:五位一體》收入詩文集中,但他因為一直不滿意這首詩並決心修改,故始終不同意收入。我一直不肯放棄,因為這是彭老師近十年來最重要的創作,即使已經不滿意,也仍然具有重要的文本價值和意義,我認為詩文集可以先收入這個版本,今後修改後的新版本可以再發表,還可以與前一個版本一起編一個集子,對照印出來,也很有意思。他覺得我的想法很有意思,但仍一直不鬆口。後來,全部詩稿已交出版社並將要出清樣了,在我再次勸說下,他終於同意收入《生生:五位一體》,但前提是,他要“修改”它。結果是,86歲的彭老師在兩個星期內重寫了這首詩——由400多行擴展成了700多行,詩題則改成了《生生:多位一體》。詩文集出版以後,他起意要像當初印《混沌初開》那樣,在2008年自費編印一本《生生:多位一體》,雖然還沒有具體與我商量細節,但他已經開始請許多年輕朋友寫他們對這首詩的看法與評論。我希望有一天,能實現他編印《生生:多位一體》的這一願望,將1999年版本和2006年版本兩首詩放在一起,附上朋友們的評論文章,那將是頗具詩學啟示性和研究價值的一本書啊!我想,彭老師的在天之靈看到這本書編印出來,也一定會十分高興和欣慰的。
由於《彭燕郊詩文集》隻列有一冊“評論卷”,彭老師仍有數量巨大的作品未能收入。2008年彭老師的工作裏,還有編輯出版自己的回憶錄文集、散文集、書話選的計劃。他在這些方麵的大量文章還沒有真正開始進行整理編輯。其中,回憶文錄他已經考慮得較為成熟了,除了前文所述關於胡風、紺弩的文章以及很大一批回憶文章外,他還計劃寫關於柳亞子、李濟深等人的回憶,另寫一篇回憶邵荃麟的文章(他已經寫過一篇)。此外,大量關於民間文學、民俗學、詩歌理論與教學講稿等文字也在整理計劃之中。
2008年彭老師另一項急於完成的工作,是整理注釋胡風夫人梅誌先生給他的書信。這是在完成詩文集出版及2007年整理注釋完聶紺弩致彭燕郊書信之後,彭老師十分重視的一項工作,其中十分艱難的整理、摹清工作已經完成(梅誌晚年的字跡不大容易辨認),並已交胡風先生家屬審核並提出意見,注釋工作正待進行。現在,這一工作十分遺憾地停頓下來了。不久前,胡風先生女兒曉風大姐已將彭老師寫給梅誌先生的數十封書信寄來,我希望能夠編印一部彭老師與梅先生的通信集……
我將要特別提到的,是2008年彭老師一直念念不忘的長詩創作計劃。
彭老師的詩歌創作,有一個十分突出的特征:他可以將一個構思放在心中琢磨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可以將一首詩反複修改打磨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這種將詩當作真正的藝術品進行長期、艱辛創造的嚴謹態度與心態,使他的每寫一篇作品都力求使之成為一次思想嬗變和藝術探險的結晶,也是彭燕郊一生的詩歌創作能不斷產生精品的真正奧秘。(“打造精品”這個說法現在已經被人們說得太濫了。什麼是“打造精品”?怎樣“打造精品”?請看彭燕郊的藝術創造過程與結果!
彭老師的創作還有一個習慣,即自己沒有基本滿意之前決不輕易示人,自己覺得滿意了,才將手寫(複寫)詩稿給身邊的朋友征求意見。我聽他談過許多詩作的奇妙構思,其中有的已經創作出來了,有的正在創作之中,有的可能仍然是一個構思。例如,他的一個構思《鬼是沒有影子的》,我聽他談了快有20年,直到2006年為他編詩文集,他才突然拿給我看。這首詩收在散文試卷《七夜譚》中,這七首詩我都是在編詩文集時才第一次讀到,而此前隻有《鬼是沒有影子的》他經常與我提起,其餘六首,我從沒有聽他說起過。我認為這組作品是他晚年的代表性創作,因此推薦第一次刊發在2008年的《芙蓉》雜誌上。20多年來,我時常感到,他那令人簡直不可思議的大腦裏,裝了不知多少奇思妙想,而我們能夠看到的,僅僅是冰山之一角。
詩文集編完以後,他一直對我說,他還要完成兩首長詩,寫完了,詩歌創作方麵也許基本就不會再寫長詩了。這兩首長詩,其中一首我知道,是《眼睛》。這首詩的構思,我也聽他說了十幾年了。起因是當年坐牢時,他眼前常常浮現各式各樣的眼睛,後來在“文革”中更是真切地看到了各式各樣的眼睛。他想以此為切入點,將他對這個社會裏各式各樣人的感受寫出來。當然,藝術創作時,不會是這麼簡單。他很喜歡這個構思,常常提起,而且我知道,他已經在動手創作。2007年他告訴我,已經初步完成了,但還要改,還不能給我看,也就是說,他還不滿意。但是他信心滿滿,計劃要在2008年完成它。如今,這部詩稿還靜靜地躺在彭老師家裏的某個地方,我仍然沒有讀到它,我不知道它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是驚喜和震撼,也許是不滿足(我對《生生:多位一體》就覺得不滿足),但無論如何,我相信它一定是一部充滿著人性力量與深刻反思的作品,因為它蘊含了彭老師80多年來對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洞察與反思。
計劃中的另一首長詩是哪一首,我不知道,彭老師在說還要寫兩首詩時,沒有說這另一首的題目(我不習慣追問彭老師的創作情況)。我隻能猜測。也許是《虎乳》?這是彭老師多次對我說過的許多構思中的一個,也已經有一二十年了。它是彭老師的一個妙想:在深深的大山裏,有一位美麗的姑娘,但她的美並沒有人知道。有一天,她在家中洗澡,被經過後山的一隻老虎窺見了,虎因姑娘的青春之美而驚呆了……多年前,彭老師就曾興致勃勃地對我談到這個構思,我當時就為這一異想天開的構思而陶醉,一直不能忘懷。我知道彭老師也沒有忘懷。偶爾,他也會提及它。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構思,在爐火純青的藝術大師彭老師心中手裏會被錘煉鍛造成什麼樣子。彭老師細說給我聽的,也很有可能隻是他對這個構思的反複考量、拿捏過程中,產生的無數個版本中的一個。他另一次對我說這個構思時,與上麵所述就似乎有所不同。但這一個構思,已經讓我一二十年來有無數的聯想、變形、引申和冀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