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陷落 一
清晨,小滿在繡著並蒂蓮花的枕頭上醒來,夢中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腦海,嘿嘿直笑,在床上滾來滾去,想起搶走湘湘的混球,好一陣咬牙切齒,從枕下抓出一本《七俠五義》對準空氣裏不存在的敵人亂抽——就因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那小人竟然從中作梗,湘湘寫的信裏頭從來沒提自己,真是可惡。打過之後,他的心情舒爽許多,聽到院子裏有聲音,丟下書一躍而起,衝著院子裏“自製防空洞”裏的奶奶嘿嘿直笑,在旁邊轉來轉去,簡直像在看猴戲。
原來,從去年冬天開始,鬼子又加緊了轟炸長沙。軍隊都駐紮在前線汨羅江一帶和衡陽一帶,長沙城裏一沒有重兵,二沒有對空的炮火,三沒有防空洞,所有機關都遷走了,哪裏有東西給它炸,要炸也沒辦法,隻能苦苦捱著,聽天由命。
有人想出了自製防空洞的辦法,很快在長沙城裏流傳開來,自製防空洞就是在家裏院子裏挖個土坑,上麵蓋些木材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飛機一來就跳下去貓著。
看他轉來轉去不肯幫手,奶奶來了脾氣,鏟起一堆土揚向他,小滿跑得飛快,哈哈大笑,“奶奶,別挖了,這玩意不起什麼用,炸彈丟下來,轟隆一聲,咱們連墳和棺材都省了,到時候要後人在坑裏栽點樹,還能做肥料,多好!”
奶奶若有所悟,停下手苦笑連連,喃喃自語道:“活了一大把年紀,這麼怕死,還要小輩的人來教,醜不醜啊!”
奶奶一邊從坑裏氣喘籲籲爬出來,一邊衝正在看書的胡長寧叫道:“你快點去打聽打聽湘君到了沒有,她根本沒出過什麼遠門,這次千裏迢迢帶那麼多孩子去鄉裏躲災,別出什麼事才好啊!”
話音剛落,她一連呸了自己幾聲,自顧自笑出聲來,小滿挑著籮筐出來,笑道:“奶奶,您想想啊,有您的寶貝重外孫聰明伶俐的薛平安在,大姐就是漂洋過海去美國都不怕!”
“那當然!”奶奶對毛毛倒是充滿信心,一邊撐著鏟子往後院走,一邊嘟嘟囔囔,“別出事就好,她一去好多天,我心裏慌,慌得不得了……”
“奶奶,您老人家就試一下嘛!”小滿拉住奶奶,拖著長長的哭腔哀求。
“兔崽子,當我老人家是小豬仔啊,用擔子挑著走,虧你想得出來!”
“奶奶,我跟湘湘小時候表哥不也是這麼挑我們的,哪裏敢當您老人家是小豬仔,真是冤枉啊!”
看到小滿急得滿頭是汗,胡長寧實在不忍心,隻好過去打圓場,“媽,就讓他試下吧,挑不動我再叫小秋他們來幫忙!”
奶奶說不過他們,往台階上一坐,嗷嗷幹嚎,“你們走啊,不要管我這個快死的老家夥,還走什麼走,你們就做做好事,讓我死在自己的家裏頭吧……”
樓上的胡劉氏被吵醒了,迷迷瞪瞪出來,從奶奶的吵鬧聲裏卻捕捉到另外一個壓抑的哭泣,登時渾身發軟,扶著欄杆大叫,“媽,不要出聲,外頭有人,快!”
蘇鐵正好剛剛起來,顯然也聽到什麼動靜,徑直衝過去打開門,果不其然,毛毛正縮在石獅子腳邊,滿身泥濘,瘦弱不堪,眼睛腫得在汙黑的臉上幾乎找不到了。
蘇鐵心頭咯噔一聲,迅速鎮定下來,也不開口,輕輕將他拉起來,在眾人驚恐萬狀的目光下徑直把它帶到後院。奶奶扶著門框癡癡凝望,隻是街頭空空蕩蕩,哪裏還有第二個人的影子?小滿似乎明白了什麼,越過她往外飛奔,一邊跑一邊甩自己耳光,眼睛又熱又疼,隻是什麼都憋不出來。奶奶慢慢抬起了手,所有的聲音都堵在喉頭,輕輕吐了口氣,聲音沒有出來,一抹紅色倒是沿著嘴角緩緩流下,她趕緊擦幹淨,搖搖晃晃往後走。
秀秀從廚房探出頭來,對上毛毛驚恐絕望的眼睛,一跤跌倒在門口,地上頓時見了紅。不過,她似乎毫無知覺,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熱水送到蘇鐵麵前,回去的時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勢要起來,撐了兩三次,終於放棄努力,這一次真的是沒有力氣起身了。
蘇鐵擰好毛巾,以做內科手術般的小心為毛毛擦臉,一邊盡力拍著他,想讓他停止顫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沒有作用,毛毛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仿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奮力睜開紅腫的眼睛,轉身衝著小滿嘶吼,“快去報信,我們在瀏陽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還有馬還有炮,媽媽說他們是從江西萍鄉來的,要包圍我們……”
胡長寧聽個開頭,把牙一咬,迅速去撥電話,那方聽了這些話,並無回應,讓他稍等一會。
這一次,他沒有等多久,電話鈴響了,趙子立嘶啞的聲音從那方傳來,猶如隔世。
“瀏陽已經在打了,聽情報處的說,有個姓胡的女孤兒院院長在帶著孩子轉移的路上跟鬼子狹路相逢,胡院長……以身為餌,引開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趙子立哽咽片刻,用顫抖的聲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是好樣的,我代表國家謝謝您!”
電話垂落下來,胡長寧眼睛發了直,後麵的話,什麼也聽不到了。
後院,毛毛的話還沒說完,隻聽砰地一聲,胡劉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
奶奶趕來救人,蘇鐵仍然冷靜如山,為毛毛一點點擦幹淨脖子裏的淤泥,細細辨識孩子幾乎語無倫次的話語,什麼媽媽帶了好多孩子,寧肯自己餓著,把東西讓給孩子們吃,什麼媽媽讓他和另外兩個孩子分頭報信,媽媽說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蘇鐵一邊做事,一邊告訴自己,決不能慌,決不能垮,女人身體弱,遇到這種事情靠不住,胡長寧不是做大事的人,小滿隻會瞎胡鬧,而毛毛還這麼小……
奶奶打了溫水過來,用顫抖的手放下,蘇鐵無法麵對那慘淡的容顏,對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囈語般溫柔的聲音道:“您去歇會,我來!”
小滿不知何時回來了,跑得滿頭大汗,臉上略微腫起,更顯得目光呆滯。奶奶突然發了怒,抄起一個火鉗砸了過去,喝道:“快把你媽媽和秀秀背去躺著,快去!”
小滿仍沒回過神來,隻是身體已經木然開始行動,先將胡劉氏背到客廳,放在沙發上躺下,瞥了一眼猶如雕塑的胡長寧,又來背秀秀。
秀秀打開他的手,他仍然固執地將她抱起來,感覺到那輕飄飄的分量,不覺手臂緊了緊,秀秀突然狠下心來,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著他的衣領低低嗚咽,整個身體重了許多,似乎要炸裂開來。
小滿腳步一頓,在她耳邊咬著牙道:“還有我!”
他把秀秀同樣放在客廳沙發上,轉頭撲通跪在胡長寧麵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經說過,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兒女死在外頭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膽子小,戀家,不應該孤單單留在那麼遠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帶回來。”
胡長寧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滾,一點點抬起右手,以極小的幅度揮了揮。
小滿扶著茶幾艱難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廳,看到梧桐樹下一個風塵仆仆的高壯身影,喉頭無數個聲音湧動,唯有一個猶如削尖了戳出喉嚨,“表哥,姐姐沒了!”
劉明翰顯然已經在院子裏站了許久,淚水在臉上衝出幾道黑色痕跡,眸中已經全無光亮,仿似兩汪幽幽的深潭。
聽到聲音,大家齊齊湧來,連胡劉氏也在胡長寧攙扶下出現在客廳門口。
明明分別多年,卻無人有重逢的驚喜,劉明翰一張張臉看過去,把這些臉孔與記憶裏的笑臉重合,咧了咧嘴,露出幾顆白白的牙齒。
他不咧嘴還好,一笑之下,哭聲轟然而起,他一點點把嘴角收回來,垂下頭對自己說:“對不起,妹妹,我回來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歡歡喜喜的聲音由遠及近而來,大家還沒看到人,就聽他在外頭高聲叫道:“小滿,快弄點好吃的犒勞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無人回應。小穆衝進家門,看到大家都在,頗有幾分詫異,不過很快釋然,眼珠一轉,誇張地搖晃到奶奶麵前伸著手討賞,“奶奶,你有重外孫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
無人回應。小穆這才感覺到詭異的氣氛,悄然瑟縮一下,賠笑道:“鬼子打過來了,我家老哥說讓大家都去鄉下躲躲。”
仍然無人回應。
小穆驚懼莫名,迅速掃了一眼,看到少了一個人,登時明白過來,還是有點不敢置信,輕聲道:“湘君姐不是帶著孩子撤走了嗎?”
奶奶擦了擦淚,終於顫聲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沒了。對了,湘湘怎麼樣,那裏吃得不好,又沒人招撫,還是讓她回來養吧!”
想到那女子溫柔美好的麵容,小穆心中驟然收緊,再也笑不出來了,輕輕道:“顧家聽說了,立刻派了人來接,我怕她吃虧,所以才來找你們想辦法。”
小滿暴跳起來,“他們到底要不要臉,上次是誰害湘湘的,他們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數!”
“話不能這麼說!”小穆縮縮脖子,囁嚅道,“老哥堅決要斷絕關係,顧伯父親親自賠禮道歉,不但支持兩人的工作,還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陽照顧老哥,這一次應該不會出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