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陷落 一(2 / 3)

“你說不會就不會麼?”蘇鐵冷笑道,“他們那些人可沒幾個好東西,都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吃人不吐骨頭!”

胡長寧和胡劉氏交換一個眼色,突然收斂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麵前,鄭重其事道:“湘湘現在情況如何,你說真話,我知道她的脾氣,總是報喜不報憂,怕我們著急。”

情況確實不妙,如何說得!小穆手心登時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家已然明白過來,胡長寧看了看蘇鐵,想起顧清明和他有芥蒂,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開口,轉而對小滿道:“你快去收拾東西,帶點幹糧跟小穆一起去衡陽,等湘湘平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來,湘湘要有什麼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畢竟還是活人比較重要,小滿心頭百轉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該不該托付家人,不過,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裏用得著托付,是他自己一直被豬油蒙了心!

大姐夢裏說得對,他確實不懂事,一直讓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夢中無比清晰的容顏,終於承認,大姐最不放心的還是自己,以至於走的時候也不安心。他隻覺心中的狂躁慢慢平息下來,一瞬間成長,無比痛苦地成長。

秀秀哪裏舍得,拚命咬住下唇,淚流滿麵。小滿看到這個情形,一陣烈火燒心,終於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然而,再耽擱下去,隻怕這個院子都出不去。小滿狠下心腸,鑽進廂房裏好一通折騰,將包袱綁在身上匆匆出來。

軍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撈點好吃的,沒想到遇到這事,一直強忍淚水,接過奶奶包好的東西和小滿迅速出發,出了門就憋不住了,一邊走一邊抹淚。

沒走兩步,小滿渾身一個激靈,猛地衝回家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跑到秀秀麵前,笨拙地將她抱了抱,又鬆開她跪倒在奶奶麵前,哽咽道:“奶奶,我錯了,你們好好的,一定要等我回來,到時候您親自操辦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姑娘,我對不起她,以後我會一輩子對她好!”

話音未落,秀秀捧著臉蹲了下去,嚶嚶哭泣。

等奶奶應下,小滿又走到劉明翰麵前,輕聲道:“大哥,你打我吧!”

劉明翰輕輕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邊沉聲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來!”

小滿淚又落了下來,泣不成聲道:“大爺說了,胡家的兒女,乃至村子裏的外姓人,隻要是打鬼子犧牲的,都可以進祠堂永世供奉……表哥,姐夫也在那裏,你不要計較,讓姐姐跟他團聚吧!”

劉明翰重重點了點頭,將他推出門外。隨後,他連口水也沒喝,跟奶奶父母親磕過頭,交代了秀秀幾句,和來時一般,走得無比匆忙。胡長寧撥了個電話,叫人給老家送信過去,捧著一杯茶坐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看太陽一點點爬上來,一時猶如被掏空了五髒六腑,身體空得發冷,還伴隨著陣陣劇痛,自始至終,茶水沒有少過半分。

秀秀第一個回了神,一頭鑽進廚房,熬藥做飯忙得不亦樂乎。飯菜做好,她放下鍋鏟蹲在熬藥的小爐子旁邊,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以笨拙的姿勢慢慢擁住自己,緊了又緊,直至無法呼吸,終於怔怔落下淚來。

蘇鐵也不嫌麻煩,給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終於讓那張略顯秀氣的臉變回本來顏色,在他這枯燥的動作裏,毛毛慢慢停止哭訴,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胡家的人來得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快。胡家原本就要來長沙接人,東西都準備好了,隻是一直忙於轉移物資,人手不夠,這一次聽說出了事,大家悔不當初,都放下手裏的活計匆匆趕來。

這一次胡家浩浩蕩蕩來了大隊人馬,三台轎子,由常來常往的胡小秋領著。轎子抬到院子裏一一排列,胡小秋也不問姐姐們的事情,滿臉堆笑,第一個就朝奶奶打躬作揖,隻是不開口。

也用不著他開口,奶奶歎了又歎,徑直收拾了東西坐上轎子,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說。

奶奶有了行動,一切都好辦了,胡劉氏第二個上了轎子,第三個轎子稍微有點爭議,胡長寧抵死不上,要讓給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後還是蘇鐵出來圓場,秀秀帶著毛毛一起坐轎子以便照顧。

忙亂一氣,終於得以成行,胡小秋和兩個漢子在牆角和屋子裏轉了一圈,看來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盜匪。

蘇鐵早就聽說湘潭胡家的林林總總,見到這個陣勢,不得不承認,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妥帖周到。把秀秀和沉睡不醒的毛毛放上轎子,蘇鐵前前後後走了一圈,突然有種錯覺,他跟胡家,跟這棟公館的緣分已盡,這一走,也許就是永訣。

在黃昏明暗的光影裏,他捂著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紅。

衡陽有東西兩站,往南走的坐粵漢路車,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車。六月十八號,方先覺和顧清明又一起過來視察,車站連續多日超負荷運轉,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淒慘景象,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滿地擠落的行李和垃圾,滿地的屎尿,人們不顧危險,在路軌旁守候,等待列車到來。

顧清明跟輜重團派出幫助轉移百姓的一個副連長寒暄兩句,揮手讓他趕緊去做事,走回車中對裏頭閉目養神的方先覺輕聲道:“還要半月的樣子才能疏散完!”

“加快速度!”本已呼吸勻長的人立刻做出回應,揮揮手道,“形勢不等人,讓他們加派人手!衡陽一定要空城!”

列車帶著淒厲的聲音進了站,顧清明遠遠看去,一瞬間車頂上已經爬滿了人,車頂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車廂內了,顧清明滿心不忍,鑽進車裏徐徐離開。

工事仍然在加緊修築,即使組織撤離,百姓捐獻木料石料的仍然絡繹不絕,並不見戰前的緊張氣氛,請來的民工跟他們大聲開著玩笑,有的匠人還嫌民工做事不穩當,捋著袖子就下場幫忙。

顧清明看得眼熱,低頭看著掌心的厚繭,一時竟不知如何麵對那一張張笑臉。車子走了一氣,方先覺打個盹醒來,恰巧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示意司機停車,拍拍顧清明肩膀,輕笑道:“你家小舅子!”

顧清明不禁有些惱火,那家夥老毛病還沒改,哪裏像個做正經事的樣子,整天滿城亂鑽,上躥下跳,一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顧清明的小舅子,二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跟顧夫人是雙胞胎,真不知道他得意個什麼勁!

方先覺笑道:“這長沙小哥還真是好玩,對了,還沒恭喜你呢!”

“謝謝!”顧清明腰杆一挺,豪氣頓生,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扭扭捏捏像什麼樣子!

小滿正在抬木料,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看著真是喜人,他一邊走一邊誇還一邊直喚心疼,一起抬的中年漢子不耐煩了,冷冰冰甩下一句,“我們捐的都不心疼,你嚷什麼嚷!”

小滿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業同業公會的副會長,登時沒了言語,放下東西準備溜,正好看到顧清明的車子,樂嗬嗬跟他們招手,衝過來用大家都可以聽到的聲音笑道:“姐夫哥,是不是來接我回去的呀?”

顧清明差點一拳頭砸過去,咬牙切齒朝他使眼色,小滿看到方軍長,那還了得,眼睛一亮,笑得跟朵花一般,隻差沒拿個喇叭在街上吼,“方軍長……大哥!什麼時候去我家吃飯!我奶奶一直在念叨你呐!”

顧清明被他氣得倒沒了脾氣,趕蒼蠅一樣揮手轟人,“你瞎跑什麼,快回去看著湘湘,別讓她累著!”

小滿炫耀完畢,自然知道這人不是那麼好惹,給他像模像樣行了個軍禮,拔腿就跑,引得顧清明好一陣低聲咒罵。

方先覺撲哧笑出聲來,“別生氣,他還是孩子心性呢!”

顧清明尷尬地笑,在心裏把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穆罵得狗血淋頭。

“趕快把弟妹送走吧!”沉默半晌,方先覺突然幽幽說了這麼一句,再不曾開口。

顧清明也是許久才反應過來,雖然那句“她不肯走”已經到了嘴邊,最後出口的卻是另外兩個字,“明白!”

車到中央銀行,方先覺自行下了車,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然後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去。事不宜遲,顧清明迅速調轉車頭,風馳電掣般來到住所。

算來湘湘懷孕已近七個月,隻是一直奔忙,營養跟不上,肚子根本看不出來,小滿帶著一身汗水飛撲而入,腆著臉湊到她腹部,自然什麼都聽不到,順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臉,湘湘哭笑不得,作勢要掐他脖子,小滿伸出舌頭裝死,嗷嗷叫得驚天動地。

正在鬧騰,小穆裝腔作勢的咳嗽聲喚醒了兩人,小滿貓到窗戶邊一看,撇撇嘴道:“氣死他!”

湘湘無奈地笑,這小滿簡直生來就是克顧清明的,兩人鬥來鬥去,沒一天消停。見顧清明臉色不太對勁,她摸摸肚子,迎上前去,柔聲道:“不要緊的,我身體好得很,晚一點走也不怕!”

“都說回長沙啦!”小滿還沒死心,憤憤不平道,“湘湘,你別聽他爸爸的,哥哥帶你回長沙,吃香的喝辣的,家裏肯定會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回什麼回!長沙陷落了!”顧清明忍不住了,衝小滿低吼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