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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玉石開

袁贛湘

父親金開來在大孫子金河的婚禮上喝醉了。

他不但是真的喝醉了,而且還在酒桌上罵人,罵人的話可難聽了。

一會兒指著我的老婆曾慶香大罵起來,“你父親曾廣財就是個大壞蛋、大文盲,比我還小四歲呢,他個狗日的,連奧運會都不看就走了,你真是個狗日的大文盲……”

一會兒又指著小妹金寶樂罵了起來,“你公公個狗日的許八路,才大我五歲,七、八年前就走了,真不夠朋友……”

“爸,你醉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誰說我醉了,我今天想喝,想和許八路喝,從來都沒有喝過他,今天就想跟他喝酒,可他個狗日的早就走了……”

“老金,在這麼多人麵前你丟不丟人。”

“我丟什麼啦,我金家六代秀才,三代人在江西找礦,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

我拉了老婆曾慶香一把,“你同小妹把爸爸先扶回去吧,有我在這裏應酬就可以了。”

老婆曾慶香一臉地不高興:“這個時候我怎麼好走呢,親家看了會怎麼說?”

小妹也不高興地說:“我婆婆還在這裏呢,她也這麼大的年紀了,我怎麼好走開呢?”

“你倆把爸爸送到家後,等他睡了後你們就趕快回來嘛。”

媽媽在一旁說“還是我送你爸回去吧,你們在這裏多關照一下。”

這一次父親金開來真的喝了不少的酒,怎麼勸都勸不住,有來敬金高工的,有來敬老前輩的,也有來敬老領導的。這些人當中有他的老領導,老朋友,老同事、他的晚輩,也有我的親家、朋友,弟弟金寶石的朋友,金河的同學……

並不勝酒力的父親一會兒就醉了。

被送回家的父親終於醉得不輕,不得不把醫師請到家裏來診治。醫生沒好心情地說:“他這麼大年紀了,血壓又這麼高,你們怎麼還讓他喝酒。”

第二天早上,父親終於醒來了,就發現父親有些變了,變得會罵人了。依舊十分旺盛的生命力,使他變得動不動就罵我的嶽父曾廣財和小妹的公公許八路。

老婆曾慶香有些不高興:“我爸爸都死了好幾年了,你爸他還罵得這麼難聽。”

“也是的,我公公走了七、八年了,我爸的嘴吧也不多積點德。”

母親一直很是耐心地伺候著父親,轉過身來就對我們說:“傻孩子,這是你爸爸在想他們了,他們三個人在一起五十多年了,有多深厚的感情、友誼、恩怨啊,幾十年裏在他們中間發生的事,所積蓄下的情感、矛盾太多了,你爸爸能說出來就好,這就說明你爸爸在想念他們,要不然窩藏在人心裏就會得病的,你們不要見怪……”

母親依舊像她幾十年前一樣,一次次地為父親的直爽和惹出的是非化解矛盾,幫父親把造成的誤會和不愉快一點點給抹平、畫圓滿。

一、

對於父親金開來,我這個做了他五十年兒子的人,仿佛對他了解得並不太多,留給我的記憶幾乎是在八九歲的時候。那時父親對我們三個小孩子(小妹沒出生)可好了,遇上星期天,父親帶我們去爬山、捉魚,摘野果子。

從母親的口中,我才了解父親。

父親的老家在湖南省中部一個叫烏石衝的村子裏,金家是方圓幾十裏出了名的秀才屋。我的太太爺、太爺、爺爺都中過秀才,三代單傳的父親,頭上還有兩個姐姐。

父親是1929年老曆二月初的一個天剛亮的時候出生的,很響的嬰兒哭泣聲驚醒了爺爺,爺爺大叫道:“姣龍出水,繼往開來”。名叫“開來”,字號“鵬飛”。“開來”也就成了伴隨父親一生的名字。

據說,父親出生的第三天,一名雲遊的和尚前來討齋飯,爺爺很高興地接納了和尚,和尚臨走時算了算父親的命運說,“令郎聲音宏烈,若早一天或晚一天、若早兩個時晨出生都會是好命,有大作為的。二月本是逢雙,初六又是逢雙,今年屬小龍,不是個好年份,令郎一生定會遇到不少磨難,但會遇上貴人相助,會有兩兒子接班,他一生不至於遭大難……”

父親的命運果真被和尚說中了,先是三十年代的“家鄉鬧紅”、匪患,四十年代日本人的侵略,國民黨散兵的搶奪,後來的“文革”等等,一次次的劫難父親都輪上了。書香門第的金家,祖上曾留下八十多畝良田,到了解放時不足十畝地。

父親是1948年進的南方礦業學院讀書的,也正是在學院讀書,父親躲過了壯丁關,後來卻沒躲過曆次“運動”的挨整關。

解放初期,父親遇到了差一點改變他人生的一件大事。他一位遠房表妹也考取了他所讀書的院,姑娘家是與父親鄰縣的一位知名望族,長得美若天仙一般。作為親戚的父親前去述舊,女同學見到了英俊、瀟灑和才華出眾的父親後,就被父親的才學、氣質深深地征服了,他們倆人的關係發展得很快,當年他們就建立了戀愛關係,雙方都到了非他不嫁、非她不娶的地步。

臨近畢業分配的父親,謝絕了留校,選擇了他所學的地質找礦中主修的鎢礦專業,也選擇了離他們學院不太遠和素有“世界鎢都”的江西來工作。他們倆人早已說好,等她畢業後他們就結婚。

後來發生在國家的一係列大事情,最終沒有讓這對有情人終成姻緣。

父親來到了江西的贛南,他主修的專業是找鎢礦,自然要到贛南才能派上了用場。

父親和從部隊轉業下來的“老八路”許紅心的一次邂逅,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也從此留在贛南工作。許八路和父親一起組建勘探隊(後來才改名叫地質隊),這位山東大漢和父親這位“三湘才子”,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多次問過母親,父親的第一任女朋友後來的命運到底如何?母親說她打聽過很久,但一直沒有消息。她也是後來才知道,父親的那位女朋友,因出身不好,在學院讀書的時候太出風頭、太好強、喜歡與人辯論是非,後被打成了右派,還曾有過幾年的牢獄之災,再後來就沒有消息了。這也許就是父親無奈之下選擇母親的重要原因。

二、

從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上看得出,母親並不是那種太漂亮的女人,但她是屬於健康、賢惠、能幹、內秀類型的家庭婦女。

母親和父親是同一個村子裏的人。母親姓潭,名碧蓮。她在解放後才勉強讀了高小,年齡大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去上學,17歲就在家務農。後來區裏成立農業社、人民公社,她還為一名公社幹部。

聽母親說,母親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位身材又高、皮膚又白、走路又有風度、肚子了有學問的金家大少爺。農村的女孩子出嫁得早,那時到母親家裏上門來提親的、做媒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可母親就是不同意。

金家在全縣都是有名望的秀才人家,在小小的烏石衝就更不用說了,是祖上三代都中過秀才的大富人家。

金家惟一不足的就是旺女不旺男,到了父親金開來這代,已是三代單傳了。在湖南農村,女孩子再好也是別人家的人,每嫁一個女兒都要備一份不薄的陪嫁,等到了臨近解放之時,金家隻能勉強維持金開來在省城讀書的費用了。

原先說好1957年國慶節結婚的父親,在婚期臨近之時,收到的卻是她女朋友的絕交信,這封信轉了大半月後到父親手中,父親急切的請假前去,他的女朋友已被強製送往外地去牢教了。此後,父親再也沒有見過他那位摯親摯愛在心上人。

1958年春節,父親回到家中過年,已年近七旬的爺爺、奶奶反複勸父親:“你都快三十了,趕快成個家,也讓我們看一眼孫子吧”。

心裏很是消沉的父親,被我娭毑的婆婆嘴說動了心,一氣之下點了點頭。

當提起本村和鄰村的幾位姑娘時,父親根本不同意。

這或許就是緣份來臨。那一刻,已是公社幹部的母親,正好出現在金家,她來向父親請教事情的。當時母親正為鄉裏準備在春節後修水渠的事發愁,當她知道父親回來過春節後,就前來請父親做做參謀。母親邀著父親一起到河堤上去察看,父親把他知道的知識全都說給了母親聽。

從修河堤要有灘,河渠要有彎,說到秦始皇修渠征服兩廣,到李冰修都江堰,從大禹治水的堵與疏,再到家鄉的河堤上那裏應該修灘,那裏要留個彎,都祥細說給了母親聽……

寒風凜凜的河堤上隻有這對男女。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天母親壓根就沒有聽進去幾句話,聽到的隻是父親一肚子的學問,看見的隻是對父親瀟灑、英俊的英姿,心裏充滿了對父親的敬佩……

回到家中,我娭毑一個勁地問父親:“蓮妹子怎麼樣?”

“這個妹子人好,心腸也好,人又能幹,長相也好,還經常前來幫助我們家裏……”

父親壓根沒有想到那一層意思上去。“她還那麼小”。

“也不小了,聽說快過了20歲。”

心情不好,又經不起我娭毑勸的父親,勉強地答應了。

我娭毑馬上去找媒人作媒,母親一聽來說媒的是父親家,她二話沒說就點頭答應了。兩家人一換貼子,雖然男方大了女方八歲,還真有夫妻緣份。而父親則要求三天後就結婚,結了婚同他一起去江西。母親連想都沒想就高興地答應了,也從此改變了母親的人生。

母親是帶著對父親的崇敬之心和他一起來到江西的。當年的九月底,我在母親肚子裏快要成人的時候,父親送母親回鄉待產。那時的家鄉是滿地插紅,到處煉鋼鐵,家家吃食堂,人人過共產主義生活。

烏石衝離鎮裏有十幾裏路,人家也不多,影響還小一點。每家還留下了一口鍋。

我呱呱落地後,我爺爺、娭毑人高興得變了形。可我滿月後,物質供應就開始緊張了,連農村家應該產的雞、蛋都非常缺乏,先是肉類、雞鴨,後來連吃的米都供應不上了。

我三個多月大的時候,父親回家探完親後,用一擔籮筐一頭擔上我,一頭挑起了我們全家,離開湖南回到了江西。沒想到這是和我的爺爺娭毑、外公最後的道別,湖南再也沒有我們的家了。

父親依舊是早出晚歸,白天穿上登山鞋,背上地質包,帶上地質錘、羅盤、放大鏡,在山裏麵找礦,晚上則是在煤油燈下不停地看書、看資料,這個地層、這個破碎帶,那個斷層,那個石英脈地研究個沒完沒了,要麼就是製圖、製表,那些東西母親至今也沒有搞懂。待輪到給母親上文化課時,往往沒講上幾句,父親就在一旁打鼾了。

一半是天災,一半是人禍的三年自然災害,偏居一寓的烏石衝也沒能夠躲過這場災禍,我年歲已高的爺爺娭毑,最終沒有渡過去。

一個月的工資買不起一隻老母雞,糧食奇缺,人人的糧食定量都不夠吃,吃不飽飯……勘探隊職工一批批地離隊,有的上午還在上班,下午就沒了人影子。有回家鄉去種田的,有去山上搞副業的,有幾個人合夥挖鎢砂的……大隊長許紅心(外號叫許八路)黑著臉指著父親金開來說:“技術人員一個也不能少,帶不好隊伍我拿你是問。”

父親、母親沒有走,也壓根沒有想過要離開勘探隊,在勘探隊日子最困難的時候母親不但又生了一個弟弟,而且還接來了外婆帶我們。許八路對父親又一次產生了好感。

下了班,母親又多了一樣事,開荒種菜、種紅署,砍柴,父親也是在這個時候學著了捉魚,挖竹筍,摘野果子……

三、

我的字輩為“寶”字,“寶玉”這個名字是滿腹經綸的爺爺起的。在勘探隊裏長大的孩子,注定要比城裏的孩子吃更多的苦。該讀書了,找不到學校,托人找到了,要麼走很遠的山路,要麼聽不懂當地的語言。待差不多聽熟了當地方言,我們又要搬家、轉一次學。

春天,崎嶇的山路常常被山霧蒙得看不見一丈遠,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夏天,遇上蛇遇上小野獸還是常事。到了冬天,山裏早早地就披上了白素色的銀裝……這樣的日子也沒過上幾年,到了史無前列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學校停課了,學自然也就上不成了。

然而,遇到波瀾壯闊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象父親這樣的家庭出生、這樣的學曆、這種性格和從事這行職業的人,外加上對學術的固執已見,對事業的忠誠,對工作的執著認真,他是注定要受到迫害、衝擊,注定是要吃苦頭的。

剛開始,作為擔任大隊長職務的“老八路”許紅心,也弄不懂“文化大革命”到底是革的什麼命,怎麼革法,他還竭力保護象父親那樣的一批地質找礦尖子,要確保找礦任務和工作不受影響。後來,形勢完全超出了人們的所想,全隊鬧革命,一些剛地質學校畢業進隊不久的年輕職工個個成了造反派、紅衛兵,成天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袖套到處亂竄,口口聲聲喊叫:“造反有理”。而知識分子、幹部、家庭出身不好的技術人員個個遭到批鬥。

耿直忠厚又沒太多文化,一腔熱血隻想幹好工作的大隊長許紅心,他對在政治的不夠關心,這自然是吃虧的。許八路人好,對黨有著無比深厚的感情,到後來他吃虧就吃在不會迎合著階級鬥爭,而是一個勁地抵觸、消極,依舊抓生產、抓找礦。

沒想到的是許八路自已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公開批鬥。沒過多久,父親成了“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並和許八路一起被關進了“牛棚”洗心革麵。

農村的學校關了,學自然是沒得上了,帶弟弟妹妹,種菜,砍柴,更多的就是打架,成了我的主要工作。地質子女也天成幫、成派地鬥起來了,有的穿著綠衣服,心前戴著毛主席像章,腰上束著寬寬的皮帶,帶著紅袖套耀武揚威,跟著紅衛兵一起,抄了東家抄西家。而我們這些父親是“牛鬼蛇神”的子女又成了他們的批鬥對象。不服氣的我們自然要用拳頭跟他們說話。

“牛鬼蛇神”的孩子們和“造反派”的孩子們,相互仇視,互相打群架成為公開化,你打死我家的雞,我想法子打傷你家的狗,你拔我家種的菜,我看準你家曬的衣裳丟地上……這樣的日子母親看不住,因為白天要工作,晚上又有沒完沒了的開會學習,外婆更是看不了。許八路的幾個兒子是我們這一幫人的頭,他們的年紀大一些,身子粗壯得多,一般幾個造反派的子弟不敢動他。而我則成了他們中的“小軍師”。

這樣的日子一晃過去好多年,在一起打過多少回架,吵過多少回嘴,幹過多少損人的壞事,早已記不清了。隻知道“造反派”子女整了我們的人,我們就一定要報仇、報複。

父親進“牛棚”後,又被分配到分隊的鑽機上去送材料,白天,父親挑著鑽機上燒的柴油,擔著岩心箱,肩扛著鑽杆上山,下山則要扛回鑽機上用過的廢材料回去,一趟趟地往複在他曾經布下的鑽探孔中,充當最普通、最要付出力氣的民工使用。晚上就是不能讓父親看業務書籍,隻能一遍遍地讀毛澤東選集,定期寫檢查和思想彙報。

黨的“九大”以後,劫後餘生的父親在許八路的強烈幹預下,才回到總工程師辦公室的技術崗位。那時,我已是個半大的孩子了,已在大隊辦的子弟學校裏讀了一年的書了。

四、

父親最看不起的人是一位姓曾,名叫廣財的人。

聽父親說過,還是他親自把曾廣財招進隊裏來參加地質工作的。

那還是50年代初期的事,還不到20歲的曾廣財,在一個私人開的小民窿裏當工人。父親下民窿探礦時,看到這個小夥子很是樸實、憨厚、細致的工作,看到有學問的父親來找礦,他也很是尊敬。父親就問他願不願來勘探隊工作,當時無依無靠的曾廣財就說願意。就這樣父親幾乎是帶著裸身的曾廣財來到了勘探隊裏任采樣工的。一時間,曾廣財把父親當成了他的再生父母……

沒有讀過書的曾廣財幹起工作來的確是把好手。他把大隊當成了家,幹工作來沒日沒夜的。在父親手把手教導下,什麼是破麵,怎樣采礦樣,有怎樣的要求……他學得很快,而且幹起工作來不走樣,不馬糊,不幹完就不休息。任勞任怨地工作態度,保質保量的工作作風,沒有多久就蠃得了領導和職工的一致好評。到了50年代末,還是父親主動催年已23歲的曾廣財回老家去成個家。60年代要宣傳工人,曾廣財還被大隊推薦當上了勞動模範,後來又被提任為分隊長。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大搞憶苦思甜。三歲死了父親,八歲死了母親的曾廣財,一憶起苦來,就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講得職工痛哭流淚。造反派發現了他這個典型後,馬上把曾廣財要到了大隊,又是給他整理憶苦思甜材料,又是不斷地煽動他批鬥許八路如何“走資本主義道路”,如何被以金開來為首的“反動學術權威,牛鬼蛇神”迫害、打擊、壓製工人階級,讓他一遍又一遍地背講稿,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到了真正上台的時候又不停地給他打氣,啟發他。

那個年代,曾廣財沒有讓造反派們失望。他不但講憶苦思甜講得多數職工聲淚俱下,而且講反動學術權威如何迫害、壓製工人階級,說得也使一些年青職工對以許八路為首的大隊領導,以父親金開來為首地質工程師和一些管理幹部產生了怨氣和仇恨。

搞憶苦思甜的效果十分成功,曾廣財又一次地出了大名,造反派把他當成“打倒許八路”,“打倒金開來”最有力武器,一時間成了職工中的英雄,造反派中的鬥士,甚至是造反派出頭露麵的頭號人物。“文革”中,大隊革命委員會成立時,曾廣財還被當選為大隊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

曾廣財得意的年代,也正是許八路和父親一幫人落難之時。大字不識幾個的曾廣財一時也耀武揚威得不得了,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到在隊的各個分隊去作報告,向毛主席表忠心,開口閉口講抓階級鬥爭,講批鬥階級敵人,講鬥爭反動學術權威。走到那裏就先喊幾句響當當的時髦口號,見了有熟人就講憶苦思甜。時間一長,弄得職工向躲“祥林嫂”式的躲著他。

認識曾廣財的人知道,曾廣財不過是個沒有腦子的機器人,聽任別人擺布。雖然官做到了大隊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可他大字不識幾個,也壓根不想學、不會去學習。地質隊是講科學的單位,職工心裏也有數,像曾廣財這種人,說白了也就是個被人利用的“政治混混”。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隨著許八路被“解放”出來,曾廣財就開始走下坡路了。當時大隊幾個大著膽子參加造反的幾個頭麵人物,到了這個時候也就收劍了起來,有的人就幹脆躲在後麵雖不敢露麵,當盡出壞主意。

而政治上無知的曾廣財完全想不到這一層的,依舊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依舊是一副向毛主席表忠心的舊模樣,隻不過嘴吧裏麵的口號變了幾句,一要鬥私批修;二要講抓革命,促生產。

許八路擔任黨委書記後,第一件就是頂著壓力把一批地質、測繪工程師、技術員解放出來,要他盡快回技術崗位上去,按照當時的口號,“抓革命,促生產”。沒有技術人員怎麼搞生產?怎麼找礦?馬上解放。我可不管他們有什麼帽子,隻要能找到礦,能幹好工作就是可靠的同誌。出了問題我許紅心負責任。

曾廣財的工作怎麼著?上級的要求是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曾廣財隻好先回到了分隊去。回到分隊後,他的工作問題就被掛了起來,畢竟在大隊機政治處混了幾年,也長了一些見識,而分隊職工根本就不把這個“政治混混”曾廣財放在眼裏,還故意想法給他難看,他曾廣財又隻好回到采樣工的崗位上去。

新一任領導班子成立後,許紅心許八路成了名副其實的第一把手,黨的一元化領導,又更加讓許紅心有了權利。從“文革”之初許紅心受到衝擊,住過“牛棚”,停止一切職務。一段時間裏,許紅心也苦悶過,想不通,幹了大半輩子,結果落了個“走資本主義道路”。可許紅心畢竟是老八路,趁著這段時間,他就認真地學習,學習毛澤東選集,學習《論持久戰》,《實踐論》,《矛盾論》,還真是學出了一些體會來了,什麼是彌補武器,什麼是遊擊戰術,什麼是不斷增長的物質需要……不但邊學而且邊有體會,做記錄寫心得筆記。許紅心過去和小日本打了6年多的仗,那時候沒有時間學,後來到了東北打國民黨,也沒有時間學,再後來到了贛南先是剿匪,後來又組建勘探大隊,他沒日沒夜地工作,更沒有時間專門坐下來認真學習。這回有的是時間,許八路學習起來可認真了,他先是自已總結和小鬼子、國民黨、土匪打了13年仗的經驗、教訓和不足,並還總結了他帶隊伍這15、6年來取得的成績,而且很刻苦地反省,用人問題、帶隊伍問題、工作作風、工作決策、策略問題……

大隊生產開始在恢複,找礦問題不能含糊,可一係列生活問題又擺在麵前,不建生活基地不行,職工成天在外找礦,家屬問題無法安置?子女讀書問題怎麼解決?就業問題怎麼辦?

自已建學校,建家屬基地,安置就業,讓孩子有書讀、有學念,家屬有事做,隊伍才能穩定,職工才能安心找礦。

曾廣財的工作問題怎麼安置,又提到了黨委書記許紅心的辦公桌上。他曾擔任過大隊革委會副主任,畢竟還是幹部身份。

“幹脆就叫他到子弟學校當校長”。不知是那個常委提出來的這個主意,幾個常委一聽也可以,他會講憶苦思甜,就讓他去吧。

曾廣財到學校當校長本身就帶些諷刺意義,學校的老師都是從全隊抽調上來的文化人,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他喊口號老師愛理不理的,他左講抓階級鬥爭,右講鬥私批修。老師們要麼轉身走人,要麼說:“曾校長請你到別的地方去講,我們要備課……”

曾廣財也就隻好拿學生來撒氣,上課前看到教室裏亂哄哄的,就走進教室去先拍講台,後訓學生:“這麼好的學習條件你們不好好學習,你們當中是不是有階級敵人在破壞,抓他幾個來鬥一鬥……”

嚇得同學們個個都打抖。

這樣的事隔三差五地來一回,慢慢地學生們也就習已為常了。

後來,學生們隻要一看到曾廣財,就說“‘曾鬥爭’又來了”。大家就大笑了起來。有一天,他剛一進教室門就有一個同學問道:“曾校長:‘抓階級敵人’這幾個字怎麼寫啊?”

這一回氣得曾廣財下巴上的幾根山羊胡子都打抖了。

曾廣財走到黨委書記許八路的辦公室說:“許書記,這個校長我當不了,這些老師們都是知識分子,“臭老九”又酸又臭,我管不了,這些學生們個個調皮搗蛋,我管不好。”

本來心裏對曾廣財早就有成見的許八路發火了,他把桌一拍:“幹革命工作容得你挑肥撿瘦講價錢?老子15歲就參加八路軍,也就沒想過把腦袋安在腦袋上,隨時準備犧牲。現在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你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成天想著鬥人、管人,誰要你管啊!要學會引導、教育,你幹不好就不會學習嗎?你參加革命工作都快20年了,聽說到現在你連大字還認不到一籮筐,一天到晚就知道講抓階級鬥爭,我看你真是大飯桶一個。你給我滾回去,搞不好學校老子斃了……我撤了你。”

曾廣財是哭著離開許八路辦公室的。

沒過多久,曾廣財又神氣了一回。批林批孔批倒退,全隊又著實亂了一陣子。大隊的一切權利歸批林批孔辦公室。曾廣財又成了批林批孔辦公室副主任。許八路的日子不好過了。

這一回曾廣財沒有以前的那種霸氣了,嘴上老講憶苦思甜,別人根本不吃他那套。雖然位置是一個副主任,其實就是別人拿他當擋箭牌子,開會叫他參加,文件上有他的名字。可回到了學校後,高年級的學生依舊嘲笑他,後來低年級的學生也根本就不怕他了。閑不住的曾廣財每天隻好向校工一樣,掃一掃球場,修一修課桌,除一除雜草。他依舊是一心撲在工作上,參加工作幾十年,老婆還在農村務農。

五、

曾廣財參加工作後是很感激父親的,父親金開來對曾廣財也很好,還把他培養成一名省級勞動模範和一名科級幹部。“文革”中,曾廣財太張揚,受人利用也跳得很高,他也就大變了模樣。父親私下裏曾說過他:“廣財,你沒多少文化,涉世也不深,不要過多地出頭露麵,已免被別人利用,你幹好自已的工作就行了,這樣鬧下去終究會吃虧的。”

曾廣財覺得父親是在看不起他,到了“文革”時期,他也根本聽不進去了。甚至還橫加批判父親他們如何迫害工人階級,把工人當牛作馬……又過了一段時間,父親被打倒成頭號“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後,曾廣財就更是變本加利了,說父親和他的一幫技術人員找到的這個礦有問題,去找哪個礦又浪費了國家多少錢,如何走資本主義道路……當了革委會副主任後,有一段時間更加神氣,到處作報告,天天說憶苦思甜,時時講抓階級鬥爭,要防止階級敵人搗亂、破壞、複辟……這幾句話職工聽來聽去聽膩了,看見他走來就知道要說階級鬥爭,職工他取了個“曾鬥爭”的綽號,弄得排隊買飯菜都離他遠一點。

到了批林批孔的時候,無限忠於毛主席的曾廣財也已是40多歲的人了,雖然又一次地當上批林批孔辦公室的副主任,但經曆過上一次的打擊,這次他“曾鬥爭”本份多了,遇事不敢太張揚了。果然沒多久,批林批孔辦公室就撤消了,成員從那來又回到那去了。

曾廣財在學校隻管做好他的本職工作,也就是搞搞衛生,修修課桌,成天閑不住,依舊默默工作。他沉默下來,隻管做事,又因為他有職業病原因,經常咳嗽,老師們反而對他尊重起來了,要他多注意身體。

批林批孔中,大隊還是許八路講了算,黨的一元化領導。“他是老八路、老革命了,樹大根深,誰還能動得了他。”這話也傳到了“曾鬥爭”曾廣財的耳朵裏,這回曾廣財是死活也要跟著許八路走了。

當然,曾廣財並不是現在才想死跟許八路的,他過去也想靠上去,可許八路自已沒有多少文化,也就喜歡有知識、有學問的人,象他這類隻會幹工作,沒有文化的粗人,說白了在他許八路眼裏隻配當一個衝鋒陷陣的兵。

六、

高中畢業後,我們上山下鄉,到農場去落戶。

改變我們地質子女命運的是“文革”後期。江西地礦局的一個大隊被地質部調動到數千公裏外的鄰省參加鐵礦大會戰,招收了一大批適齡地質子女進隊工作。

我和曾廣財的女兒曾慶香一起進隊參加工作,一起分配到了另一個大隊去工作,和父親金開來不在一個大隊。

那個年代男孩要麼是鑽工,要麼是炊事員。家庭出身不好,個子不算矮的我自然是個當鑽探工的料。曾廣財的女兒曾慶香則當上了一名鉗工。

到底是緣份還是命裏注定,的確也說不清楚。

我和曾慶香又兩人分在同一個分隊。

從農村長大才17歲的曾慶香什麼都不懂,她除了在農村幹過些農活和會做飯、洗衣服外,其它的事什麼也不會。才讀過幾年書,講話帶一口濃烈贛南佬表語的她被分配學鉗工。當鉗工是要有文化基礎的,這就真是要了她的命,她說話別人聽不懂,別人起哄學她說話,笑她、作弄她,弄得她如同度日如年。她和我在一起才有共同語言。

說實話,比我少一歲的曾慶香年輕時長得還是蠻漂亮的,一米六幾的個子,不胖不瘦的身材,臉上身上還帶有幾分農村姑娘那種內秀、成熟和健康的美。

她當了鉗工後,師傅拿了一些業務書給她看,要她下了班先在家看看書,學起來會快一些。這下她可就為難了,又不敢與別人說,因為書裏麵有很多字她都認不全,又怕丟麵子,隻好來問我。

一個分隊一百多號人,調皮搗蛋的也少不了。沒幾天就有人想打曾慶香的主意,有人故意欺負她、刁難她……這些人都一一把“相”了出來。愛打抱不平的人,就成了曾慶香的依靠。想欺負她你得先過我這關。不就打架嗎?怎麼打,是文打還是武打,先報個數來,硬的軟的怎麼來都行?老子可不怕。

古人說得好:“不怕打不過的,就怕拚命的”。幾個回合下來,想打曾慶香主意的人,想欺負、刁難她的人收斂了很多,再後來有些人反而成我的鐵哥們。

也沒幾天時間,這些事就傳到了那個人五人六的分隊長耳朵裏,私下裏還聽說這位分隊長早就看上了曾慶香,想著要她做兒媳婦。於是,分隊開大會小會大抓不準談戀愛,還公開點我的名,小小年紀,剛剛進隊就不學好,就想著談情說愛,工作調兒郎當,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

話沒說完就引起了分隊職工的大笑;

“談戀愛就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啊,那你討老婆生孩子不就是階級敵人了嗎?”

“國家憲法裏那條歸定了不可以談戀愛?”

自知理虧的分隊長,就盯上我了,想著法子要整我。工作中抓不到我的辨子,就查檔案。這一查可不得了了,地主成份,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兒子,引誘勞動模範的女兒,不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是什麼?又是大會講,鑽機上開會批,又是張貼大字報,出專欄,還點了父親的名字,有的說:“有什麼老子,出什麼兒子。”也有的說:“老子反動兒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