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兩個不遠不近跟來的中年男女試探開口,叫得別扭生疏,“……欽欽。”
桑瑜循聲轉頭,意料之外,也意料之中地見到了兩張不算陌生的臉。
跟欽欽有些相似的臉,怎麼可能陌生。
欽欽少時淒苦不曾垂憐。
欽欽受傷生不如死不曾關切。
欽欽手術不曾有過半句詢問。
戀愛,結婚,懷孕,都沒出現過的這一雙父母,終於在藍家前代掌權人的葬禮上露了真容。
雨聲嘩嘩,沉重拍打傘麵。
藍欽沉默地跟桑瑜對視,他指腹摩挲著她發涼的手,團在掌心裏暖著。
“欽欽你……還好嗎?你能話了,身體……也沒事了吧?這位……”對桑瑜的幾個稱呼徘徊在兩夫妻嘴邊,最後都沒能叫出口,尷尷尬尬地壓低聲音,含糊,“懷孕辛苦了。”
桑瑜迎著藍欽壓低的睫毛,心口鈍痛難忍。
“辛苦什麼,”她輕輕脆脆,“為這麼好的藍欽懷孕,我幸福都來不及。”
到家時,色陰沉如夜,落地窗被雨簾覆蓋。
桑瑜按開客廳最亮的燈,纏著藍欽東拉西扯,在沙發上窩進他臂彎間,抱著他不讓他孤單。
但仍然覺得太靜了,靜到她害怕欽欽難過。
桑瑜順手打開電視,想讓客廳裏更熱鬧點,開機的頻道正巧在播熱門的宮鬥劇,妃子互相算計,短短十幾分鍾裏就有人因為胎兒過大難產而死,滿床血紅,哭聲慘慟,觸目驚心。
藍欽盯著屏幕,本來還溫軟的眼眸裏凝滿堅冰。
桑瑜沒等反應過來發生什麼,藍欽已經狠狠關了電視,把遙控器丟到一邊,彎腰把她抱起直上二樓。
“欽欽,我們——”
“今起床太早了,你要補覺,”藍欽幾個字得艱澀暗啞,“乖,我陪你。”
直到被子罩得嚴嚴實實,從頭到腳被他緊密箍著,桑瑜埋在他胸口,隨著他砰砰劇震的心跳一起顛簸,才恍然明白欽欽是受了電視劇裏畫麵的刺激。
她後悔開電視,又想著欽欽今的心思太敏感,是她疏忽了。
亂七八糟的念頭充斥在腦袋裏,她倒也迷糊睡了過去。
桑瑜發覺自己在黑暗裏不斷下沉,分不清是夢是醒,頭昏腦漲地跌到了一片地板上,摔得渾身發酸,又輕飄飄浮了起來。
她揉著眼睛努力看清,身子底下的地板斑斑駁駁,破舊得過份。
卻有些不上來的熟悉。
桑瑜茫然打量四周,看到黯淡窗簾,發黃的牆紙,以及冷風湧過,露台上生鏽的欄杆。
她神經猛地一凜,手腳都跟著緊緊蜷縮。
……是藍家老宅的樓!
不是她改造過的,是從前……隻存在於錄像中的,那棟承載了欽欽十幾年生活的樓。
桑瑜驚懼地爬起,想扶著牆麵,手揮上去,竟從牆中無力地穿過。
她透明得像霧氣一樣,漂浮在這原本不屬於她的時空裏。
桑瑜急得跺腳,腳也化在地板上。
她試著大喊,空空張嘴,一點聲音都沒有。
肯定是夢吧——
可這什麼破夢!她隻能幹巴巴看著,連最簡單的行為也實現不了!
桑瑜生氣時,忽然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她頓時屏息,某種呼之欲出的猜測直擊心髒,一雙眼睛眨都不敢眨,愣愣凝視唯一通向這裏的轉角。
下一秒,她見到了少年時的藍欽。
他是錄像裏的模樣,瘦削身形上套著一件空蕩蕩的大毛衣,五官精致蒼白,柔軟的黑發似乎剛剪過不久,參差不齊。
桑瑜傻住,怔怔凝望他,眼前不受控製地被眼淚模糊。
“欽欽,欽欽……”
她徒然喊他,在他身側來回飄,想把他看得更仔細。
藍欽跑進露台,躲在窗邊的牆後,抿著唇往樓下望,桑瑜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樓院外,漆黑夜幕裏,由遠而近的一群少年男女。
熟悉的藍家臉孔,卻絕不是成年後的殷勤謹慎,滿臉刁鑽,夾著十來歲孩子專有的戾氣。
“躲什麼躲!出來!”
意識到要發生什麼,桑瑜雙手在抖,本能地去護著藍欽,然而觸不到實體,無能為力地從他身上穿過。
她又衝到欄杆邊扯著嗓子大吼,“滾!都給我滾!”
喊到劇痛,發不出聲音。
桑瑜聽到藍欽走開,驚慌地跟過去,見他快速埋進一間昏暗的屋子裏,蹲跪在地上,在臉上胡亂塗抹畫畫的油彩。
那麼一張精雕細刻的臉,塗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他對著鏡子,嚐試露出凶狠的表情,配著油彩還真有幾分嚇人,樓下大門被咚咚撞響,嬉笑咒罵愈發高昂,許久不肯罷休,他握拳大步衝下去,學著鬼叫一把將門拉開,瘋子一樣揮著自製的武器打在那些人身上。
桑瑜幫他打,幫他罵,想去抱著他保護。
可一件也做不到,她急匆匆地漂浮在混亂的人影裏,哭到看不清藍欽灼灼的眼睛。
很晚了才平息。
他們鬧夠了,嘲笑夠了,一群人得到了扭曲的滿足。
藍家二叔來過,扯開藍欽,訓斥他不倫不類。
後來奶奶也來過,摸了下他的頭,歎息著給他一個紙盒。
藍欽臉上的油彩亂糟糟暈開,他手臂上有些傷,蜷在客廳沙發的角落裏,埋著頭一動不動。
桑瑜脫力地伏在他的腿邊,全身都痛,痛到沒法呼吸。
藍欽抬了抬頭,把奶奶帶來的紙盒拉近一點,心翼翼拆開蓋子,裏麵是塊簡單的蛋糕,雪白奶油上,嵌著一顆草莓。
桑瑜咬住牙關。
他用手指抹了少許奶油放在唇上,舔了一下,輕聲:“祝我生日快樂。”
桑瑜呆了一瞬,繼而哭到崩潰。
她不知道眼淚有沒有實體,可疼那麼清晰。
深夜,藍欽縮在床上,昏昏沉沉高燒,裹在被子裏意識迷離地發抖,他喉嚨裏滾著低微的氣音,斷斷續續囁嚅著冷。
桑瑜的手一次次從他身體裏穿透,仍在固執地反複嚐試。
她做出摟他的動作,從背後拚命擁著,“我在呢,欽欽不怕,有我,明就好了,都會好的。”
桑瑜的淚糊住視線,再睜開眼,她飄在白慘慘的病房裏,長大些的藍欽瘦到不成人形,正在昏睡,喉嚨和手腕上纏著厚厚紗布,數不清的儀器在滴滴作響。
奶奶進來,強行把他叫醒,灌不下水和食物,灑得滿床都是。
他木偶一樣沒有反應,眼睛半睜著,全是霧沉沉的死氣,任由奶奶厲聲,給他插上針頭,讓冰涼藥水流入身體。
桑瑜朝他撲過去,將將觸到時,又被抽走,跳到了她縣城的家門口。
出院的藍欽戴著墨鏡口罩,趁著夜色從車裏下來,步履艱難地一步步慢慢走,懷裏摟著貓玩偶和牛皮紙袋,鄭重放在台階上,鼓起勇氣按了門鈴,然後跌跌撞撞跑回車上。
桑瑜想拉住他,不讓他走,他就應該站在這裏,讓她早早地跟他相遇。
手再次撲空。
她又飄到大學校園,看藍欽全副武裝地偷偷躲在大樹後等她經過。
還去了臨江高層。
客廳,他靠在落地窗邊,不厭其煩地反複吃下她賣的食物,銘記其中最細微的味道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