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時間機器 第五章
當我站在那裏回味著人類這一徹頭徹尾的勝利時，一輪金黃色的圓月從東北角的銀輝中升起。山腳下明晃晃的小人們也停止了走動，一隻貓頭鷹悄然掠過天空。夜晚的寒氣令我打了個寒噤，我決定下山去找個睡覺的地方。我開始尋找我熟悉的那幢建築。這時我的視線慢慢落到了銅座基上的白色斯芬克司像上。我清楚地看到它邊上的那棵銀色樺樹；淡淡的月色下的一簇簇杜鵑花，黑糊糊的一片；還有那一片小草坪。我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片草坪，我仿佛被當頭澆了一瓢涼水。我的時間機器不見了！我的臉好似被猛地抽了一鞭。我馬上想到我可能會因此無法回到自己的年代，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這個陌生的未來世界裏。一想到這裏，我渾身發涼，感到透不過氣來。我驚恐萬分，隨即大步朝山下奔去，下山時，我摔了一跤，摔了個嘴啃泥，臉都劃破了。我顧不上止血，爬起身繼續往山下跑去，熱辣辣的鮮血順著臉頰和下巴直往下流。我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他們隻是把時間機器稍稍搬了一下，可能移到路邊的灌木叢裏去了。”可我心裏清楚，這樣的自我安慰是愚蠢的，我的直覺告訴我時間機器已經被藏到了我找不到的地方。從山頂跑到草坪二英裏的路程我隻用了十分鍾的時間。月光如水的天地間似乎沒有了任何生命的跡象。我最揪心的事變成了現實，時間機器已無影無蹤。看著麵前灌木叢中這片幽暗的空地，我感到兩眼發黑，四肢冰涼。我發瘋似的繞著草坪轉，好像時間機器就藏在哪個犄角旮旯裏，接著我又突然止住腳步，拚命揪自己的頭發。銅座上的斯芬克司像俯視著我，那張沐浴在月光下的斑駁麵孔顯得又白又亮，仿佛在嘲弄我的氣急敗壞。我想當時我肯定像個瘋子。我記得自己繞著斯芬克司像，在月光下的灌木叢中橫衝直撞，驚跑了一隻白色的動物，在朦朧的月光下看似一頭小鹿。我還記得，那天深夜我握拳揮打灌木叢，直到指關節被斷樹枝劃得鮮血淋漓。隨後，我強忍著疼痛，喘著粗氣，罵罵咧咧來到了那幢巨大的石砌建築裏。大廳裏漆黑一團，無聲無息，不見人影。我劃亮一根火柴，走過積滿灰塵的窗簾。進屋後，我又發現了一個大廳，裏邊鋪滿了墊子，大約有二十幾個小人睡在墊子上。我冷不防從靜謐的黑暗中冒出來，嘴裏嘰裏咕嚕，手中火柴“嗶啪”作響，這些小人一定對我的再次造訪不勝訝異，同時他們也不記得這世上還有火柴這樣的玩意兒。“還我的時間機器來！”我像個惱羞成怒的孩子對著他們大呼小叫，並用雙手把他們全都搖醒。我的舉動在他們看來肯定是不可理喻。有人笑出了聲，多數小人則麵露驚恐。見他們向我圍過來，我意識到眼下自己這麼幹簡直是愚蠢到了家，而從他們白天的行為來看，他們已不再懼怕我了。突然，我扔掉手中的火柴，向人群外跑去，我撞倒了其中的一個小人，踉踉蹌蹌穿過大餐廳，一直跑到了月光下。我聽見小人驚恐的叫喊聲和他們的小腳跌跌撞撞到處亂跑的聲音。現在我已記不太清當夜，當月亮爬上天空時，我究竟都幹了些什麼。我隻知道我在絕望中度過了漫漫長夜，在毫無希望的地方亂搜一通，在月光下的廢墟中摸索，還在黑影裏摸到了幾個怪物。最後，我筋疲力盡，癱倒在斯芬克司像邊失聲痛哭起來。後來我不知不覺睡著了。當我再次醒來時，天已大亮，隻見幾隻麻雀在我伸手可及的草地上活蹦亂跳。我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坐起來，試著回憶自己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又怎麼會有如此刻骨銘心的孤寂和絕望感。這時，所發生的一幕幕又清晰地浮上我的腦海我又逐漸恢複了理智。“設想一下，最壞的結果會是怎樣呢？”我問自己，“假如時間機器根本找不回來，或者已遭毀壞，這就更需要冷靜耐心地去了解這些未來人的處事方式，搞清楚我所丟失的時間機器的製造方法以及獲取所需材料和工具的途徑，以便到時能再造一架時間機器。”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或許是可憐渺茫的希望，但總比絕望強。也許時間機器隻不過被搬到別處去了。即使是那樣，我仍需要冷靜和耐心去找到它的藏身之處，用武力或者用點計謀把它弄回來。此時我感到疲憊不堪，四肢僵硬，一身的邋遢。早晨清新的空氣令我也渴求身心的舒爽。說實在的，經過一晚的折騰，我的情感已全部發泄出來。我又一次仔細搜尋了小草坪的四周，還徒勞地向路過的小人打探時間機器的下落。我盡我所能想把意思表達清楚些，但這些小人沒一個能看懂我的手勢，恐懼和莫名的怒火按捺不住地衝上我的心頭。突然，我發現草坪上有一處凹陷，就在斯芬克司像的銅座基和我留下的腳印之間，這腳印是我抵達那天死勁想把時間機器翻過來時留下的，但周圍還有其他走動的痕跡，類似於樹獺留下的小得出奇的腳印，這不由得使我更加仔細地去觀察那個座基。我記得跟你們說到過這是個銅座基，但它不僅僅隻是一大塊的銅，它的兩邊嵌著精工雕刻的鑲板。我走過去敲敲鑲板，發現底座是中空的，再仔細一看，我發現鑲板與座基並不連在一塊兒，鑲板上沒有把手也沒有鎖孔。我想要是這些鑲板是門的話，就一定是從裏邊打開的。有一點我心裏已完全清楚，也用不著費多少腦筋就能推定，我的時間機器就在裏麵。至於它是怎麼跑到這裏麵去的，我還沒有想出個所以然。我看見兩個身著桔黃色衣服的人穿過灌木叢，來到繁花滿枝的蘋果樹下，並向我走來。我轉身朝他們笑笑，招呼他們過來。等他們靠近後，我指著銅座基，示意我想打開它。可我剛舉手示意，他們的舉止就變得古怪起來，仿佛蒙受了奇恥大辱似的走開了。接著我對一個穿一身白衣裳，模樣可愛的小人做了一番同樣的手勢，結果如出一轍。可你們知道，我隻是想找回我的時間機器，於是我對他又重複了一遍手勢。當他和其他兩位一樣扭頭走開時，我的火氣一下冒了上來，我衝上去，追到他身後，一把抓住他寬大的領口，把他拖向斯芬克司像。這時我瞥見了他臉上露出驚恐和厭惡的表情，我突然間鬆開了他。可我不想就此罷休。我用拳頭“砰砰”敲打那些銅鑲板。我想我聽到了裏麵的動靜——確切地說，我覺得自己聽到了裏麵吃吃的笑聲——但我一定是搞錯了。隨即我又從河裏揀了一塊大鵝卵石來敲，最後把雕刻的花紋敲平，直到銅綠一塊兒一塊兒往下掉才甘罷手。這些柔弱的小家夥們肯定躲在我兩側一英裏外的地方聽著我怒氣衝天的敲擊聲，但他們並未對此作出任何反應。我看見他們一群人在山坡上窺視我。最後，我又熱又累，隻得一屁股坐下來守著這個地方。可我是個坐不住的人。過了一會兒，我爬起身，漫無目的地穿過灌木叢，再次向小山走去。“要沉住氣，”我告誡自己，“要想找回你的時間機器，就別去碰人家的斯芬克司像。如果他們存心拿走你的機器，你去砸他們的銅鑲板又有何用？如果他們並不是存心拿的，你到時就可向他們要回來。要謹慎行事，千萬不能匆忙下結論，你最終會發現線索的。”當我穿過宮殿時，我覺得那些小人似乎在有意回避我，這也許隻是我的臆想，也許跟我亂敲他們的塑像座基有關。不過，我確實感到他們在回避我。但這次我很謹慎，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同時克製自己不去追著他們打聽事情。一兩天後，一切又恢複了原樣。接著我想方設法在語言上取得突破，同時，我繼續四處察看。我決定盡量不去想時間機器和斯芬克司像下麵的銅門之謎，等我掌握了詳細的情況後再作打算。然而，有一種心緒，也許你們能理解，使我不願離開我降落的那片草坪方圓幾英裏的範圍。就我目力所及，整個世界展現出了和泰晤士河穀同樣的富庶豐饒。在我爬過的每一座山上，我都看到了同樣富麗堂皇的建築，風格和建築材料卻各有不同，應有盡有；我看到了同樣四季常青的灌木叢，同樣花團錦簇的樹木和蕨類植物；水麵處處銀光瀲灩。極目遠眺，大地伸入綿延起伏的青山翠穀，最終消失在寧靜無垠的天際。這時，有一處特別的設施吸引了我的眼球。我看到了一些圓井，其中有幾口似乎很幽深。有一口就在我第一次上山走的那條路旁。跟其他的井沒什麼兩樣，這口井也圍著樣子奇特的銅欄杆，上方還蓋有一個遮雨的小井樓。我坐在這口井旁朝黑糊糊的井下張望，沒能看見井水閃光，劃亮火柴後也不見有什麼反光。所有的井裏都傳出一種聲音：砰嘭——砰嘭——砰嘭，像是一台大發動機的聲響。在火柴光的照映下，我發現有一股穩定的氣流順著井筒往下衝，於是我把一張紙朝井下扔去，紙片不是緩緩飄下去的，而是一下子給吸了進去，不見了蹤影。過了一陣子，我開始把這些井同山坡上四處聳立的高塔聯係起來，因為高塔的上方常常出現那種在烈日炙烤下的海灘上可以看見的蒸騰的熱浪。把這些現象綜合到一塊兒，我得到了強力的暗示——地下很可能有一個龐大的通風係統。但它的真正意義我無法想見。在此我必須承認，我在這個真實的未來世界逗留的這幾天裏，對他們的下水道、鈴、運輸方式以及諸如此類的便利設施幾乎一無所知。在我所讀過的一些關於烏托邦和未來時代的幻想書籍中，有大量的關於建築和社會設施等的詳細描述。當一個人在想象中勾勒出整個幻想世界時，這些細節就不難把握，而對於一個發現並置身於這種現實中的真正時空旅行者來說，這種細節是不容易尋覓到的。我除了對他們自動化組織有一個籠統的印象外，恐怕我對你們也講不出多少其中的不同。我必須坦白承認，我一開始對自己的自動化文明和衰退的人類這一觀點頗為自得，但這份自得並未持續多久，而我又想不出其他的原因。讓我來談談我的困惑吧。我查看過的那幾個大宮殿隻是生活區，是他們吃飯睡覺的地方。我沒有發現任何機器和設備之類的東西，可這些小人身上穿著賞心悅目的紡織品，這些紡織品肯定是需要不斷更新的；他們的涼鞋雖然未經修飾，卻是相當複雜的機造產品，反正這些東西一定是機器做出來的。而這些小人們並沒能表現出絲毫的創造力，他們沒有商店，沒有工場也沒有任何進口商品的痕跡。他們所有的時間都在怡然自得地玩耍；在河裏遊泳戲水；在半開玩笑地談情說愛；在吃水果睡大覺。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們日常的衣食住行又是如何解決的呢。再來談談時間機器吧。我依稀覺得，可又說不準是什麼東西，把它弄到斯芬克司像的空座基裏去了。至於是什麼原因我實在想不出個頭緒來。還有那些枯井，那些蒸騰的氣柱，都讓我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哎，在我到達的第三天，公元802701的世界就是如此這般呈現在我的眼前！也就在同一天，我結識了一個可以算作朋友的人。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當時，我正看著那些小人在淺水中遊泳，其中一個突然抽筋，順著溪流漂了下去。可那些小人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有氣無力呼救的溺水者沉下去，全都無動於衷，沒有出手相救。等我回過神來，我趕緊脫去衣服，在下遊一個地方進水裏撈出了那個可憐的小家夥我稍稍按摩她的四肢後，她便蘇醒了。等我起身走開時，她已完全恢複，對此我頗感欣慰。救人的事發生在早上，我下午便又遇上了這位小女子。當時我正從外麵遊逛回來，她歡呼著迎上前來，給我獻上一個大花環。她的舉動令我有些想入非非，我這番心境很有可能是這幾天一直孤苦無依的緣故吧。我盡量裝出很喜歡她的禮物。我們很快在一個小石亭裏坐下來這小女子孩子般的友善打動了我。我們互送鮮花，她親吻了我的手，我也吻了她的手。隨後我又設法和她交談，並且得知她的名字叫薇娜，不過我不清楚她名字的含義，反正覺得這個名字挺適合她。我倆奇特的友誼便這樣開始了，遺憾的是這場友誼卻僅僅持續了一個星期。她十足就是個孩子，整天跟著我，無論我去哪裏，她都想跟著。在後來一次外出時，我閃過一個念頭，想故意刁難她，讓她走累，等她筋疲力盡後，我一走了之，留她在後頭傷心欲絕地哭喊，可我終究於心不忍。但是塵世間的問題總得解決。我告誡自己，我穿越時空來到未來世界可不是為了風花雪月的事。當我拋下她獨自出門時，她傷心不已，分別時她的叮嚀近乎癡狂。我想她的癡情既帶給我慰藉也令我感到頭痛。然而，不管怎樣，她是我巨大的安慰。也是從她身上，我才感知恐懼並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在大白晝裏，她無所懼怕，對我也無比信任。我有一次犯傻，朝她做了個可怕的鬼臉，她也隻是付之一笑。不過她怕黑，怕陰影和黑色的東西。這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恐懼感，它促使我去思索，去探究。後來我還發現了另一樁事，這些小人天黑後就聚集到那幾座大房子裏，成群地擠在一起睡覺。要是你黑燈瞎火靠近他們就會引發他們一陣恐慌。然而，我是個榆木疙瘩腦袋，我沒有從他們的恐懼中吸取教訓，並且不顧薇娜的擔憂，堅持不和這幫小人睡到一塊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