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身世 21.蕭紅和她的《呼蘭河傳》
蔣錫金
一本《呼蘭河傳》又放在我的案頭,我斷斷續續地把它讀完了。總有人來,三個一群,兩個一夥,也有不止三個和不到兩個的,都是些常來的,也有和常來者同來的新來者;我們抽著煙,喝著茶,海闊天空地談著,於是,我的桌子就出現了一本《呼蘭河傳》。人散了我就讀它,人來了我就放下;放下又拿起;夜裏躺著讀,直讀到它掉在我的枕頭邊;第二天接著再在人來人往中見縫插針地讀;終於讀到它的完稿日期:是1940年的12月20日,地點是在香港。
我歎了一口氣,因為我想起蕭紅寫這部小說,大約開始於1937年12月。沒有想到,這短短的10多萬字,她竟寫了3年之久!顛沛流離的生活啊!
那時是在武昌的水陸前街小金龍巷,蕭紅每天都忙著給我們做飯,有時還叫我們把衣服脫下來給她捎帶著洗。這時她說:“噯,我要寫我的《呼蘭河傳》了。”她就抽空子寫。我讀了她寫的部分原稿,有點納悶,不知她將怎樣寫下去,因為讀了第一章,又讀了第二章的開頭幾段。她一直在抒情,對鄉土的思念是那樣深切,對生活的品味是那樣細膩,情意悲涼,好像寫不盡似的;人物遲遲的總不登場,情節也遲遲的總不發生,我不知她將精雕細刻出一部什麼樣的作品來。我喜歡她所寫了的這些,認為她寫得好,希望她快快地完成。我們起初是三個人,後來是四個人,再後來是五個人;隻有三張桌子,因此我寫東西總是到外麵去寫,好讓她有桌子寫。但似乎她的第二章還沒有寫完,就匆匆地到臨汾去了,到風沙浩蕩的西北去了。
為了寫《呼蘭河傳》,記得蕭紅還慪了一場氣,並且哭了鼻子。這在我的一篇《懷念蕭紅》中曾經提到,現在不再提它。
她大約是次年的一月份離開武漢去的西北,到了春末夏初又從西北回到武漢。那時,她又住進了小金龍巷我家。不過,我那時已搬到漢口住了,幾乎不回武昌的家,所以,她的那一段生活我其實很少知道。她那時隻有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桌子是夠用的了,也沒有太多的人去打攪她,可能有時間能多寫些。她的短篇小說《黃河》大約就是從西北回來後在那裏寫的,那小說,後來我們把它發表在一種叫《大路》的畫報上,同時,是由葉君健給譯成的英文;那個畫報是專銷南洋的,國內不發行,現在恐怕很不容易找到了。在她去西北以前,還在那裏寫了她的《回憶魯迅先生》。《呼蘭河傳》的第二章,恐怕也是後來在那裏寫完的吧?通體看來,第一二兩章寫得都比較完整,很有這個可能。如果這樣,那麼,這部小說的小三分之一是在武昌完成的了。
不過也不一定,因為她那時正懷著孕。我去時,見到她憔悴而困倦地在床上躺著,沒有看到她在寫什麼。
到了七月間,她獨自來找我,要搬到漢口來住,就在我們的樓梯口打了一個地鋪。我們那裏來往的朋友太多,也沒有一張桌子給她,所以也就不能寫什麼東西。我沒有看到她在漢口寫過什麼東西。
八月中我離開漢口去廣州,她那時還留在漢口未走。她曾挺著一個很大的肚子,和一些朋友到江邊給我餞別。從這以後,我就沒有再見到她,也沒有通過信。隻是聽說,她後來大約在九月間與聲韻(乃超夫人)一同離開武漢,去了重慶;又從重慶去了香港;太平洋戰爭發生後,又傳來了她在香港病故的訊息。這都是從別的朋友的書信中間接知道的。
《呼蘭河傳》,蕭紅寫的是她的故鄉,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嚴格說來,是第三章起才用第一人稱寫的,——寫了她的家庭,寫了自己的幼年的生活感受,寫了自己的家屬和鄉坊鄰居的人物,有點像是自敘傳,但又不是自敘傳。因為她寫到這些時是有選擇的,不是為寫自敘傳而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