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身世 26.蕭紅小傳(節選)
駱賓基
蕭紅思想的成型
那一次,蕭紅一個人走到她的友人H家宅裏去。那友人是一個有名雜誌的編輯。一上樓,蕭紅就欣喜著,在H的寢室裏,有蕭軍和H以及H夫人的談話聲。但蕭紅一出現這談話就突然停止了。蕭紅當時並不驚疑,這在婦女的生活上已經習慣了的。她向H夫人說:“這時候到公園去走走多好呀!”仿佛是H夫人躺在床上,而且窗子是開著。她說:“你這樣不冷嗎?”要把大衣給她披上,就在這時候,H說話了:“請你不要管。”
蕭紅立刻從三個人的沉默而僵持的臉色上發覺存在這之間的不愉快是什麼了。蕭紅悻悻地走出來。她當時想,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H是作為蕭軍的“弱”的地方,在她頭上顯示他的氣憤。而在這裏蕭紅的附屬性是再明顯不過了。這就是男人為社會中心的封建曆史在作祟。我們誰不是和太太們的友誼建立在作丈夫的朋友身上呢?誰不是一旦和朋友決裂了,不是連同太太作為一體而擯棄了呢?而且友誼間擁抱的時候,不管是怎樣厭惡他的友人的太太,同樣閃著微笑;友誼決裂的時候,又是不管那太太是有著怎樣潔白而光輝的心靈,同樣被擯棄。在這裏,夫妻是被社會看做一體的,然而妻的這一麵,總是屬於附屬的一部分。
這一感覺,在蕭紅,當時是超過了那愛的移動的陰影,她已經是和去日本時候的自己不同了。同時,她自信和蕭軍兩人間的愛是不易被分裂的。雖然當時他確實是向H夫人“進攻”過。那仍隻是存在於兩人之間的那個“空隙”在作祟。然而,現在她有著要求獨立的意旨了。她還不知道這曆史和這社會的傳統力量是怎樣強固,她要向曆史挑戰。
然而這也僅是一個赤誠靈魂的求真的醞釀,這將要成型的思想,還在這醞釀的培育裏沉靜著。
蕭紅開始沉默了。然而這沉默並沒有為蕭軍過分的注意,“他太自信了。”這是她的感覺。她將從社會上得到誰的援助呢?這將是沒有人來支持的。不管你是怎樣的說,社會是甘於平庸的,社會是不願意讓不相融的愛情的形態分裂開來的,社會是要膽怯地來彌補。哪一對將要離婚的夫婦會從社會上得到:“你們離開好呀!早就該離開了”的支持呢?社會將會說:“何必呢!你們本來不是很好嗎?”社會僅能承認:“夫妻們嘛!總有些過不去,可是一會就好的!”而蕭紅不隻是在愛情上失望,而更要在社會關係上的獨立追求,然而這在社會上也將被看做天真的夢想。那是連注意都不值得的。現在,社會已經公認了這一“曆史的缺陷”。那早已開始了這夢想的人,隻有期望於未來。蕭紅是孤立的,在這世界上她將不會找到支持者。她沉默著,她準備著孤立地向社會挑戰。
在新聞紙上,她注意到薩坡賽路附近有一個私立畫院的招生廣告。她打了一個電話去,問:“你們那裏也有寄宿學生嗎?還有床位嗎?”她將要隱避,將要逃開朋友們的搜索,因為那些朋友都會站在蕭軍那一方麵的。她將暫時隱避,直到建立起自己的社會關係。而且她親自去那畫院裏探看了。一個猶太族的畫家接待了她,那裏是隨時可以報名的。然而當蕭紅從那建築陳舊的但還整潔的畫院裏走出來不久,在同一條路上,她碰見了蕭軍。蕭軍這個近來有時粗暴的青年人,並沒有注意她。這和往常一樣,她也沒有向他打招呼,她就那麼習慣地、平常地走回來了。她並沒有報名。
但當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沒有睡著的時候,聽見了蕭軍和他的友人作家H夫婦、S諸人的談話,她就不隻是思考而是要行動了。蕭軍說的是“她的散文有什麼好呢?”他的朋友說:“結構卻也不堅實!”這輕鄙的口氣,在她看來,是表現著蕭軍和他的朋友結為一體而與她對立。蕭紅突然地出現,使他們餐後的愉快閑談停頓了。
“你沒有睡著呀!”
“沒有。”她和婉地說,但眼睛是冷峻的。
她想到,每天我家庭主婦一樣地操勞,而你卻到了吃飯的時候一坐,有時還悠然地喝兩杯酒。在背後,還和朋友聯結一起鄙薄我呀!真是笑話。
在夜深,當他們都各自在寢室裏安睡了的時候,她悄悄走下床來。她發現提箱裏隻有十二元法幣了。她給他們留下一半,作為日常不可缺少的菜場零用。隨後,準備好所帶的衣物,黎明時分,她悄然地出走了。
民族,開始受更大殺害的時候
第三天,她終於在那私立的畫院樓上被找到了。來的是蕭軍的朋友S和F,他們已經打聽過接近的朋友,而從蕭軍那一次路上相遇的記憶裏,猜到了蕭紅的行跡。他們勸她回去。
“你原來有丈夫呀!”畫院的主持者說,“那麼你丈夫不允許,我們是不收的。”
蕭紅像俘虜一樣地被帶回來了。猛烈的暴風雨暫時是過去了,但陽光並沒有閃出來。這一次兩蕭間的諧和,隻是形式上的,而兩人所擁抱在一起的思想意識,卻由於蕭紅思想的獨特發展而分裂開來。實際上,這獨特發展的蕭紅思想,仍然是社會以男人為中心的封建力促成的。自然這裏也混合有對於蕭軍偶爾的強暴的仇視,仇視他愛的不貞。然而,最初這是作為次要的,附屬於那以男人為中心的社會力的仇視裏的。作為思想上戰友的蕭軍,雖是和她同樣麵向大旗所指的同一個方向,然而在這反抗封建的性質上,他隻是思考到它對婦女運動的壓力,而沒有直接感覺到它。同時他也並沒發現,他自身就具有著這一種損傷人的“威力”。
在這裏,就有著思想分裂的空隙,而這空隙是感情所不能彌補的。
從哈爾濱的逃亡到參加了當時上海中國民族前衛們的戰鬥,她所感到的是有所依持、有所憑藉,而分到她肩上的使命是不如以往孤軍時的迫不容喘了。因之仍感到那本已存在著的曆史的束縛,而現在,這一感覺,這一衝破束縛尋求自身解放的要求,又被那大的整個民族的被傷害、被誣蔑的魔影所挪移了。
兩蕭之間的陰霾散開了。明朗的真摯友情又在彼此身上像陽光一樣顯露出來。在周圍的朋友們,同樣是沉迷於為人民久已要求著的解放戰爭開始的大震撼與大興奮之間了。我們已經知道,在這時候,兩蕭為著日本左翼作家鹿地夫婦的困窘處境,四處奔走,找房子;同時在艱險中天天到他們的旅舍去探視。那時候,隻要有人知道他們在隱匿一個日本朋友,立即會給單純的燃燒著高度的複仇火焰的人民包圍著打死的。以後,蕭紅寫了《記鹿地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