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婚戀 11.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1 / 3)

第二輯 婚戀 11.回憶我和蕭紅的一次談話

聶紺弩

蕭紅逝世已快四十年了,死時隻三十一二歲,如果活到現在,也差不多七十了。人生如此匆猝,蕭紅的一生更如此短促!

我和蕭紅見麵比較頻數的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1938年初,同蕭軍、端木蕻良、田間及她,都在臨汾的實際上是薄一波同誌作主的山西民族革命大學,而且住在一個院子裏。這時候,丁玲領導的西北戰地服務團聽說我們到了臨汾,她們也從什麼地方趕到臨汾來了。她們一來就演戲,演過一兩次(即一兩日)戲,敵人(日軍)就從晉北南下來了,民大就搬家,縮小,我們這幾個尚未上課的手無寸鐵的所謂教授之類,就隨西北戰地服務團渡河,去到了西安。到西安後,我還同丁玲到延安去打了一轉,回西安後不久,我就單獨回武漢去了。後來在武漢還見過蕭紅一次,未想到那次就永別了。這是說我和蕭紅會見較多的時間,前前後後,不過一個月光景。因此,對於她,其實是知道得很少的。

在臨汾或西安時隻一次和蕭紅談話。

我說:“蕭紅,你是才女,如果去應武則天皇上的考試,究竟能考好高,很難說,總之,當在唐閨臣(本為首名,武則天不喜她的名字,把她移後十名)前後,決不會到和畢全貞(末名)靠近的。”

她笑說:“你完全錯了。我是《紅樓夢》裏的人,不是《鏡花緣》裏的人。”

這確是我沒想到的。我說:“我不懂,你是《紅樓夢》裏的誰?”我一麵說,一麵想,想不起她像誰。

“《紅樓夢》裏有個癡丫頭,你都不記得了?”

“不對,你是傻大姐?”

“你對《紅樓》真不熟悉,裏麵的癡丫頭就是傻大姐?癡與傻是同樣的意思?曹雪芹花了很多筆墨寫了一個與他的書毫無關係的人。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理解。但對我說,卻很有意思因為我覺得寫的就是我。你說我是才女,也有人說我是天才的,似乎要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天才之類。而所謂天才,跟外國人所說的不一樣。外國人所說的天才是就成就說的,成就達到極點,謂之天才。例如恩格斯說馬克思是天才,而自己隻是能手。是指政治經濟學這門學說的。中國的所謂天才,是說天生有些聰明,才氣。俗話謂之天分、天資、天稟,不問將來成就如何。我不是說我毫無天稟,但以為我對什麼不學而能,寫文章提筆就揮,那卻大錯。我是像《紅樓夢》裏的香菱學詩,在夢裏也做詩一樣,也是在夢裏寫文章來的,不過沒有向人說過人家也不知道罷了。”

我們也談到魯迅,對於魯迅,她有很獨到而精辟的看法,出乎我的意外。話是這樣談起的。

我說:“蕭紅,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魯迅說過,你比誰都更有前途。”

她笑了一聲說:“又來了!你是個散文家,但你的小說卻不行!”

“我說過這話嗎?”

“說不說都一樣,我已聽膩了。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寫得像巴爾紮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相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若說一定要怎樣才算小說,魯迅的小說有些就不是小說,如《頭發的故事》、《一件小事》、《鴨的喜劇》等等。”

“我不反對你的意見。但這與說你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散文家有什麼矛盾呢?你又為什麼這樣看重小說,看輕散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