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紀念 7.悼 蕭 紅
靳 以
《哀蕭紅》
滿紅
對於死,
這戰爭的年代,
我是不常悲哀或感動的;
但如你那青春的夭折,
我欲要向蒼天怨訴了!
如果能把悲哀留在人間,也還算是活在人的心上(就是極少的人也算數的)。可是有的人也曾在這世上忙碌了30年,至終,死了,連生前以為是最親近的人也未必記得,把活著的記憶完全擦拭得幹淨了,那才是人間的大悲哀!
我記得蕭紅從香港是這樣寫來的:“謝謝你的關切,我,我沒有什麼大病。就是身體衰弱,貧血,走在路上有時會暈倒。這都不算什麼,隻要我的生活能好一些,這些小病就不算事了。……”
可是就我所知道的她的生活就一直也沒有好過,想起她來我的麵前就浮起那張失去血色的,高顴骨的無歡的臉,而且我還記得幾次她和我相對的時節,說到一點過去和未來,她的大眼睛就蘊滿了淚,一轉一轉的,幾乎就要滴落出來了。
有一個時節她和那個叫做D的人同住在一間小房子裏,窗口都用紙糊住了,那個叫做D的人,全是藝術家的風度,拖著長頭發,入晚便睡,早晨十二點鍾起床,吃過飯,還要睡一大覺。在炎陽下跑東跑西的是她,在那不平的山城中走上走下拜訪朋友的也是她,燒飯做衣裳是她,早晨因為他沒有起來,拖著餓肚子等候的也是她。還有一次,他把一個四川潑辣的女傭人打了一拳,惹出是非來,去調解接洽的也是她。我記得那時她曾氣憤地跑到樓上來說:“你看,他惹了禍要我來收拾,自己關起門躲起來了,怎麼辦呢?不依不饒在大街上鬧,這可怎麼辦呢……”
又要到鎮公所回話,又要到醫院驗傷,結果是賠些錢了事,可是這些又瑣碎又麻煩的事都是她一個人奔走,D一直把門關得緊緊的,正如同她所說的那樣“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
可是他自有他的事情,我極少到他們的房裏去,去的時候總看到他蜷縮在床上睡著。蕭紅也許在看書,或是寫些什麼。有一次我記得我走進去她才放下筆,為了不驚醒那睡著的人,我低低地問她:
“你在寫什麼文章?”
她一麵臉紅地把原稿紙掩上,一麵也低低地回答我:
“我在寫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
這輕微的聲音卻引起那個睡著的人的好奇。一麵揉著眼睛一麵咕嚕起來,一麵略帶一點輕蔑的語氣說:
“你又寫這樣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