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濃情蜜意 第二章 小腳姥姥(1 / 1)

第四卷:濃情蜜意 第二章 小腳姥姥

我竟然一次也沒有見過姥姥的背影。

姥姥活了83歲,是在一個冰冷的夜裏走的。那個冬日的夜晚,是黑色的電波,把我和媽媽等人呼喊到姥姥身旁的。

清苦的姥姥,終於解脫了塵世的羈絆。盡管她身體好的出奇,一輩子都不知道頭疼是什麼感覺。

母親很小的時候,姥爺就去世了。安葬姥姥的棺木時,才聽二舅說起,當時姥爺是放在一塊門板上安息的。雖然每年都來這個地方上墳,但究竟能不能找到姥爺的屍骨,誰心裏也是懸了一根弦。

可姥姥並沒有讓我們費事,很快就幫著找到了姥爺。陰陽相隔幾十年,夫婦倆終於再次牽手。

姥姥自從二舅離婚後就一直照顧二舅過日子,粗茶淡飯晨炊暮熏,滿臉寫滿了生活的滄桑。她每天拖著小腳,來回地在廚房和房間裏轉悠,把一生的勞累都用在了三寸金蓮上。

我小的時候,每次看姥姥,老是慈眉善目的慈祥樣,像廟裏的神仙奶奶。姥爺走的早,養家全靠她,好在她有修“杼”和“綜(zeng)”的手藝,才沒有餓斷孩子們的脊梁骨。那年月,農村無論是鋪的還是蓋的,主流的家織布一直占據著很重要的位置,家家都有織布女。哐哐的穿梭聲一夜連著一夜,此起彼伏。隻要是織布,就會用到“杼”和“綜(zeng)”,她也因此能掙到些錢。每次去姥姥家,她總是在忙“杼”的事情,很少和我們小孩說話。

幾乎不怎麼記得姥姥口頭上疼愛我們,卻也從沒有見她皺過眉頭。比起她來,現在的母親和我的妻子以及鄰居的婦女們,總是嫌生活這樣那樣,姥姥真是太神奇了。

但從母親的口裏,我卻常常能聽到關於姥姥的嘮叨。不知道是母親的理解還是姥姥的原話。總之,失去了姥爺的姥姥,拉扯大兩女兩男,也許太忙,實在沒有時間嘮叨。母親嘴裏姥姥的嘮叨,更準確地說,或許是把對生活的無奈和無邊的孤寂,借著在女兒麵前傾訴才得以減輕。

我總是正麵接觸姥姥,一進她家門,她就是慌慌地給我找饅頭或者一些炒熟的玉米花,仿佛巴結外甥似的。我始終沒有找出原因,或許她對誰都這樣。中國農村有著太多這樣的小腳老太太,溫軟如棉花,堅韌如磐石——再苦再難也憋在心裏。

姥姥做出的菜很少油花,清水煮白菜,她已經習慣了。清貧和多年養成的儉省讓她對味蕾失卻了記憶。可姥姥對人的記憶力卻十分驚人。已經80多歲的時候,他還能準確地叫出我孩子的名字,並且說:“你家怡靜,該上六年級了吧。”我吃驚地望著姥姥。剛剛人到壯年的我,已經健忘到一天是遺忘,另一天也是遺忘。而姥姥,心裏明鏡一般。

她總是很忙。

忙到走的時候也來不及見孩子們的麵,悄悄在一個夜裏風一樣飄逝。安詳一如平日。

她一直都在擔心二舅,總認為他窮。“沒法兒過啊。”是她說得最多的話。也許全天下的老人都這樣,對最小的孩子始終擔憂。其實孩子早長大成人,可在她心目中,二舅依舊需要她的嗬護。

小時候,看見別人的姥姥給外甥送這送那,我就眼熱。但我知道,我的姥姥窮。窮到隻能給外甥一個甜甜的笑。

姥姥很少走動,一般就呆在家中。也許因為小腳不方便但更多的是擔心一挪動沒人為二舅做飯。或許還是,她擔心二舅的兩個缺少媽媽疼愛的女兒,怕小孩放學回來站在風中,冷。

姥姥的小腳,我清楚地看見過一次。小時候,對於姥姥的小腳,總感覺很神秘,就老是懷著窺探的念頭。終於逮著一次機會,那是在夜裏,我隨母親住在姥姥家裏,她洗腳時,我偷偷掀開被子角,看見了那雙腳趾聚攏在一起嚴重變形的腳,像烤焦的幹紅薯。我知道這樣想對姥姥很不敬,但看到那樣的一雙腳,蜷縮擁擠的腳趾產生的震撼讓我無法準確描述!

長大後,我才發現,姥姥竟然就像那雙小腳,她的一生已經承載了太多的壓力:長期缺少男人的溫存,孤身拉扯四個兒女,娶妻出嫁,難道不是變形的生活?

仔細回憶,姥姥竟然一生都在為別人活著——為子女,為兒孫,屬於她的,僅僅是桌子上鏡框裏的照片。這是她們那些小腳老太最大眾最經典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