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趼是老死的肉
◎文/趙宇寧
那一塊又一塊老死的肉,必然聯係著一顆又一顆新生的心。
趼,勞動和時光的臉皮,在歲月的風中冷著,木著。母親手上的
趼,即便是鋼針抵達,也會彎曲,乃至折斷。
母親躺在病床上,護士手裏捏著鋼針,要在母親的手指上刺
血化驗。第一針,紮在母親的食指上,針彎曲了,但沒有血;第
二針,紮在母親的中指上,針又彎曲了,還是看不見血;第三針,
紮在母親的拇指上,針斷了,依然看不見血。
第四針、第五針,直到第十針,母親的十個手指都被紮過了,
終究沒有紮出血。母親的血被那厚厚的趼蓋住了。護士一臉困惑,
自言自語,怪了,從沒見過這麼厚的,針都紮不進去。那彎曲的、
折斷的鋼針丟在地上,發出微弱的,但卻清脆的聲音。
護士讓我把母親的袖子擼到胳膊處,用針在母親的肘彎處抽
到了血。我知道母親的血,流在皮肉的最深處。
我握住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很粗糙,像滄桑的鬆樹皮。母親
的指甲一點都不規整,有的凸起來,有的凹進去。指甲縫裏全是
黃泥,十個手指上全是硬趼,手掌上纏滿了泥土染黃的線和膠布。
母親是在地裏勞作時突然倒下的,以致她的整個身上都沾滿
了黃泥。母親像一棵被艱辛和勞苦的蛀蟲掏空了的大樹,望上去
雖然偉岸,但卻很難經受風雨的侵蝕了。
她的臉是滄桑的土地,密密麻麻的皺紋,是溝壑和山嶺。花
白的頭發,無法遮蓋母親醬紅色的頭頂。她的眼睛緊閉著,嘴唇
緊閉著,隻有鼻孔裏還有微弱的呼吸,母親的袖子擼著,褲管擼
著,一雙布鞋已有些破了,被泥土掩蓋了它真實的顏色。
我把母親的褲管和袖子捋下來,就有紅色的泥土散落在雪白
的病床上。我把母親的布鞋脫下來,鞋裏依然布滿細若塵末的泥
土,還有一些褐色油亮而光滑的小石子,這些,與母親腳掌上的
硬趼有關。
母親患的是糖尿病並發症、心衰竭、腎衰竭,有時身子瘦得
像幹柴,有時身子腫得像水桶。母親昏迷了三天,才好容易醒過
來。醫生說,母親患的糖尿病,至少也有15年的曆史了。那時,
母親每天最少要喝十多斤冷水,常常用冷水泡飯,呼啦啦地一口
氣要吃三大碗,兒女們還誤認為那是母親身體好的表現。
其實,隻要兒女們稍稍留心一下,就知道那是糖尿病的征
兆。但在母親的硬趼遮風擋雨下成長起來的兒女,有誰能夠留心
一下自己的母親呢?拉著母親的手,摸著母親手上的硬趼,在空
茫的時光中,我就看到母親在她的土地上,弓腰摘菜,鋤禾勞動,
陽光把母親的青絲曬成白發。斜飄的風雨,浸透了母親的全身。
我看見水稻、玉米、大豆、辣椒,所有的農作物全呼啦啦地
瘋長,在大地上蔓延。而母親的臉,從紅潤到蒼白,再到衰老,
成為一塊貧瘠的土地。她健壯的腰身,漸漸瘦了,小了,直至隱
入土地,無影無形。看得見的,隻是天空和滿世界的植物。
當我再次在空茫的時光中看見母親的時候,母親佝僂著身
子,獨自扛著鋤把,眯著老眼看通向山外的小路,期盼的目光越
拉越長。
母親舉起鋤頭,讓鋥亮的鐵器深深地紮入土地,那金黃色的
鋤把,發出咕咕的笑聲,那是對母親手掌上的老趼的致意。正是
那堅硬的趼,才使得一根堅硬的小頭,變得光滑細膩,富有柔情
和生命的動力。
趼,堅硬的趼,光滑的趼,嗬護著新生命遠離疼痛而自己
卻失去了疼痛變得麻木。隻有鐮刀、鋤把、泥土、納鞋底的鋼
針、山野的風、瘋長的植物,才能夠與你對視,才能夠與你交
流。那些匆忙一生、忘記回頭、空留遺恨的我們,麵對你,隻
能獨自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