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調無望的幾個星期過去了。

假如沒有那位德國軍官送來的裹麵包的報紙,我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放棄希望,並像以往多次計劃的那樣實施自殺。他帶來的報紙在當時是最新的,我一遍又一遍讀著報紙上有關德國在各條戰線打敗仗的消息,以此堅定自己的信念。

突擊隊的德國人仍照常在這幢樓的兩翼幹活。德國兵不停地上樓下樓,常把大包東西送到閣樓上,也常來閣樓取東西,但是我藏身的地方真是選得不錯,一直沒有人想起搜查這個頂層小閣樓。

12月12日,那個德國軍官最後一次來看我。他給我帶來一大包麵包,比上次拿來的還多,還帶來一條鴨絨被。他告訴我,他要跟著隊伍離開華沙了,囑咐我一定不能失去信心,因為蘇聯紅軍隨時都會發起進攻。“攻打華沙?”“對。”可是,打起巷戰來我怎麼逃命呢?”我焦急地問。“如果說,你和我5年多來在這個地獄裏都活過來了,”他說,“這顯然是上帝的意誌,他讓我們活著,我們無論如何得相信這一點。”

我們兩人說了再見,他就要走了,在這最後一刻,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我一直在絞盡腦汁想辦法表示我的感激之情,而他卻絕對不肯收下我的寶貝手表。

“聽著!”我拉著他的手,急切地對他說:“我從來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你從來沒有問過,可是我想讓你記住它。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你什麼時候能回家現在還很難說。如果我能幸存,我肯定還會為波蘭廣播電台工作。我戰前就在那裏工作。如果你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我能用任何方式幫助你,請記住我的名字:什皮爾曼,波蘭廣播電台的。”

他像平時那樣笑了,既表現出不以為然,又表現出靦腆和尷尬,可是我覺得自己讓他感到了快慰,因為我雖身處逆境,還是盡可能表達了想幫助他的天真願望。

1月15日,華沙解放了,從而終結了我先前所遭受的一切苦難。

我努力去尋找那個德國軍官的蹤跡,但一直沒能找到他。我所遇到的穿德國軍裝的人中唯一有人性的人——他也許平安回家了。

德國軍官的良知

救了什皮爾曼的人名叫維爾姆·霍森菲爾德,德國國防軍的軍官。霍森菲爾德過去是教師,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在軍隊服役,中尉軍銜,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上級大概認為他年齡太大,不適合上前線,讓他負責華沙的一切體育設施,這些設施都是國防軍接管過來供德軍士兵使用的。霍森菲爾德上尉在戰爭末期被蘇聯紅軍俘獲,七年以後死在獄中。

什皮爾曼在1945年開始找尋他的救命恩人,但是沒有找到。後來得知,霍森菲爾德曾幫助過許多猶太人。以下是他在戰時寫的日記,他生前設法把日記本寄回了德國家中。

1942年8月13日

我們自己人當中怎麼會有如此卑鄙的人呢?是不是有人把監獄和瘋人院的罪犯和瘋子放了出來,派到這兒來充當獵犬呢?不是的,而是我國某些顯要人物教唆那些原本不會傷害人的同胞如此行事的。邪惡和野蠻就隱藏在人的心裏。如果聽憑它們任意發展,它們就會蓬勃生長,長出很難看的萌蘖枝條。

我們是什麼樣的膽小鬼啊,認為自己超凡脫俗,可還是聽任這一切發生。我們也將為此受到懲罰。我們無辜的孩子也會受到懲罰,因為我們聽任這些罪行發生,成了罪犯的同謀者。

1943年6月16日

那些野獸認為我們用這種方法就能打贏戰爭。可是由於我們用了如此駭人聽聞的手段集體謀殺猶太人,我們已經戰敗了。

我羞於走進這座城市。任何波蘭人都有權利向我們吐口水。每天都有德國兵被槍殺。事態會發展得更加嚴重,我們沒有權利埋怨,因為我們罪有應得。我每天在這兒情緒越來越壞。

1943年12月5日

去年是一個挫折接著一個挫折。俄國人是那麼強大,他們終歸會把我們趕出他們的領土。德國的城市正在一個接著一個被摧毀,我們整個民族將不得不為所有這些冤案和不幸,為犯下的所有罪行而付出代價。

人生箴言

我努力去尋找那個德國軍官的蹤跡,但一直沒能找到他。我所遇到的穿德國軍裝的人中唯一有人性的人——他也許平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