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愛也悄然

我們村北口那棵古槐下,原是一座龍王廟的廢墟,幾十平方米大小的地方,橫陳著雕有祥雲的斷石和兩尊被敲打得麵目全非的石獅。因為這地方靠近路邊,且有繁枝蔽空的大樹供人們乘涼,那些不能去生產隊幹活的婦女們,常常帶著孩子或拿著針線活來這裏度過漫長的夏日。

她們中間有位四十幾歲的人,個子中等,長得瘦弱,一年四季差不多總是穿著灰色或藍色的衣服。那衣服大概是在頭幾年,她還沒有這般消瘦時做的,穿起來自然不那麼合身合體。尤其在夏天,寬大的衣服套在枯瘦幹癟的身上,就像穿了鬆鬆寬寬的道袍,人也就有幾分尼姑樣。她的臉萎縮了,顴骨高高聳起,布滿細紋,再加上顏色的蠟黃,越發顯得難看。

我家住在村子最南頭,離這裏有半裏來路,我卻經常同鄰居的一幫孩子到這裏玩。累了,索性趴在樹下的石頭上乘涼。每當這時候,我發現這女人總是趁人不注意,用纖弱若紙的巴掌或是破舊的蒲扇遮著眼睛偷偷看我。現在回想起來,那不敢大膽直視、不敢長久盯著我的目光,竟流露著深沉的愛憐之情。有一兩次,她似是覺出別的女人注意到她在看著我,竊竊私語著什麼,便猝然轉過臉去,低垂下眼睛,幹瘦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很容易使人想起那些做了明知故犯的錯事而受到大人數落的孩子。

有一次,我被比我年齡大的孩子打了,倚在樹上嗚嗚咽咽哭個不停,別的女人罵著那孩子且來哄我,我看得出,她也是極可憐我的,很想過來哄我,好使我從心理上得到安慰。可是,她沒有這樣做,隻是對身旁的女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長籲一聲,依然埋下頭做她的針線活,不過手微微顫抖著,好半天穿不上線。

日子久了,我常想,她為什麼總喜歡看著我,卻又不像對別的孩子那般親熱呢?說來畢竟是剛上二年級的孩子,想不深,也不多想,自然探不出其中的緣故。意外的是,有一次她竟然對我親熱起來。那是一天下午,我和幾個孩子去村北邊的滹沱河裏逮魚。去的時候,我看到她和幾個婦女坐在老槐樹下乘涼。我們到了河邊,玩了不長時間,就聽到轟轟隆隆的雷聲,接著有稀疏的雨點落下來。我心中害怕,獨自跑回來了。當我跑得渾身是汗,快要進村時,看見她一個人站在樹下。她臉上的神情,使我猜出她早看到我從道上跑來,有意在那裏等我。我剛跑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忽然聽到她喚我的乳名。那拖長的聲音是很微弱的,險些被風湮沒,但我還是聽出那聲音裏蘊涵著竭力掩飾的母愛。我走近她,她似乎擔心著什麼,四下裏看了看,見遠近沒有旁人,這才彎下身,用她的衣袖給我擦去臉上的汗水;然後,她又捧住我的臉,用我所熟悉的那種慈愛的目光端詳著。許是我的眉毛上沾了腐爛的水草或別的什麼髒東西,她在端詳了我一會兒之後,撩起衣襟,用唾沫濕潤了,在我眉毛上輕輕擦著。我分明覺出她纖弱的手指抖個不停。

“你爹親你不?”“親。”“你娘哩?”“也親。”“姐姐們呢?”“都親。”她給我擦著臉,問過這些之後,臉上如釋重負般顯出淡淡的笑容。看她那樣子,還想問些什麼,恰在這時候遠處有人走來,她便急忙打開衣襟,從內衣口袋裏摸出幾塊糖。從那糖紙上來看,我知道那是普通的水果糖,顏色說黃不黃,說黑不黑,吃起來有股白薯幹的味道。

“拿著吃吧。”她微笑著把糖遞給我。那糖不知道在口袋裏裝了多久,軟軟的,帶著她身體的溫熱和汗味,揉皺了的紙上沾著層棉花毛似的東西。

在此後的日子裏,我還常到村口玩,她有時也像以往那樣偷偷地看我,隻不過目光同過去比有些異樣,呆滯的,流露出內心裏深深的憂傷,仿佛有一件本來屬於她,為她所喜愛的東西被人拿去了,她想要又不敢要,不要心裏又割舍不下,而且苦於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要。

這樣大約過了一兩年,又發生了兩件讓我忘不掉的事。

一個秋天的假期,我去村北的地裏拾柴火回來遇上了她。那時候,村北口是生產隊的菜園,種了大片的茄子、白菜、辣椒之類的蔬菜。大概是家裏生活困難,為了多掙幾個工分的緣故,她才拖著病弱的身子來這裏看菜,鄉下人叫瞅地,也就是負責趕一趕雞呀、鵝呀、鴨呀,不讓它們來糟蹋莊稼。

我那天見到她時,她正坐在棗樹林的陰涼裏納鞋底,因為聽到我吼喊著唱歌的聲音才抬起頭來。那一刻,我發現她的目光格外亮,像是突然間覓見她久尋不得的稀奇之物。“拾柴火去啦?”她問過之後,招呼我說,“你來我這裏坐會兒吧,這涼快,落落汗。”我累了,臉上淌著汗,也該歇會兒,且看到她針線筐裏盛著一些紅棗,極想吃,便把柴筐放到她跟前,自己坐在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