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棗吧,剛摘的,不蔫,挺甜的。”她把已經捧在手裏的棗倒在我懷裏。我一隻手捧著棗兒,一隻手便揀了棗在短褲上擦擦,吃著。也許是我吃棗的樣子很有意思,她那和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我臉上轉悠著,還伸出手來捏一捏我的胳膊,摸一摸我的脊背,好像是看我身上的肉厚不厚,使我很難為情。之後,她又問我在學校的情況。我在學校裏很調皮,是免不了被老師罰站的,可我沒敢說實話,怕她說我是個壞孩子。她聽我說在學校裏的表現不錯,顯出很滿意的樣子。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我赤裸的腳上,不禁變了臉色,也不嫌我的腳髒,一下子用雙手捧起來:“這是怎麼啦?”我告訴她,我的腳趾在拾柴火時被高粱茬兒紮了,化了膿,不能穿鞋。
她並不鬆開我的腳,從針線筐裏拿出一塊破布,輕輕擦著腳趾上的泥,見腳腫得很厲害,又問:“你娘不管你?”我笑著說:“管,可我不聽,嫌在家裏悶得慌。”她的眼圈濕潤了,眼皮連著眨巴了好幾下,才沒讓淚水湧出來。接著,她一邊囑咐我往後做事小心點兒,別磕了鼻子跌了臉,一邊從針線筐裏揀出塊幹淨的,大概是掩鞋底的白布條,把我的腳趾裹好,用線捆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臉上出現了一種猜不透的表情,猶豫著又把布條解下來:“回去吧,讓你娘給你包好,別再沾了髒東西。”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把裹好的布條又解下來,回到家裏問娘。娘一聽,臉色陡然間變得嚇人,指著我的鼻子說:“她是瘋子,以後別理她!”
那麼和善的人,怎麼會是個瘋子呢?我大惑不解。
就在這件事發生不久,記不清因為什麼事惹怒了爹娘,爹打了我一頓,我便使性子不回家。天將黑的時候,爹娘喊著我的名字,從前街跑到後街,從村東繞到村西。我聽到他們喊,卻躲著不露麵,怕爹更生我的氣,再打我。
天完全黑了,已經亮了星星。我躲在一家牆角的黑影裏,四下裏看,很害怕,就走到亮處來,心想萬一爹或娘再找過來,就跟了他們回去,挨頓打,總比在大街上過夜好。
我剛在亮處站了一會兒,就見一個人沿著街慢慢走過來。就是在古槐樹下常見的女人。隻見她一邊走一邊四下裏看,有幾次還站到牆跟前的柴草垛那兒尋找著什麼。等她走得離我近了,在一輛破廢的大車跟前停下來時,我忽然聽到她低聲喚著我的名字。起初,我以為聽錯了,再聽,果真是喚我,而且聲音那般親切,差點兒使我一下子撲進她的懷裏。
她看見了我,立刻情不自禁地把我摟進她的懷裏,問我為什麼不回家,並說早已聽到我爹娘在喊我了。我聽出她說話的聲音跟平時很不一樣,因激動而有些顫抖。
我還看到她臉上有亮閃閃的東西,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她催我回家。我聽了她的話,沿著一條窄而長的胡同往家裏走。這胡同一半被月光照著,一半沉在黑暗中,平時常有狗啊貓的突然從誰家的門洞裏冷不丁躥出來,怪叫人害怕的,所以,天一黑,孩子們大都不敢從這裏走了。這天晚上,我光想著挨打的事,忘了害怕,隻是匆匆忙忙往前走。當我快走出胡同口時,無意中回頭一望,發現有人遠遠地跟著我。我走進家門,再好奇地往回看時,那個人停下來,片刻後便轉身走了。我從那走路的樣子,猜出是催我回家的女人。
沒想到,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因為沒多久她就病逝了。然而,那送葬的人群裏本該有我,卻少了我。
多少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個總是那樣關心著我的女人原來就是我的生母!我的生父與養父交情很深,養父多女無子,便把我要了過來,且鄭重言明,以後再不準與骨肉之親有任何來往,親生父母更不許再認我,無疑是怕我知道內情之後近親生遠撫養。我不敢說這是鄉間的陋俗,但它是鄉間多少年沿襲的規矩,正是因為這規矩,生母對我隻能悄悄地愛,戰戰兢兢地愛,也是壓抑著將要噴湧出心田的複雜感情去愛。
這是一種奇異的母愛。
感恩箴言
一種默默地關注,原來是一種奇異的母愛!原來愛就藏在隻言片語中!大概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至親不能相認,但不能相認並不代表不愛,相反的,那位母親用另一種方式在詮釋一種更為深沉、更為無私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