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繇誌得意滿,卻仍做出體貼樣子,瞧著以背示人微微發抖的辛鸞,體貼道:“那既然殿下禦體欠安,那我們今日就議到這裏,等進了渝都……”
“慢著!”
突然的,鄒吾話。他這一開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奪了過去。眾人隻見鄒吾按著胸前的傷口,緩慢地朝著車窗挪動了寸許,扶著車窗,望定了向繇,“剛剛是我得不清楚,向副,艦舫未到,容我完吧。”
渝都居於擎雷山上,山即是城,城即是山,此時他們隔著淚江,遙望渝都巍巍城池,一個時辰後,待再踏上土地,也就是真正踏入了南境的心髒。
鄒吾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再遮掩了,向繇是真正的高手,他必須拿出該有的態度,該有的誠意,和該有的拒絕,若他此時拿捏不好這個分寸,他們這一行人,進了渝都,也是為難。
想到這裏,他正色,開口,“兵法有言,用間為五。”
很莫名的,是這樣的一句話,所有人都側目屏息著,靜等他下去。
“這是衍《兵史》十三章的首句,指作間分位五種,分別是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若五間俱起,莫知其道,神鬼難測——向副不知,我數年前曾遊曆西南淨土佛國敬讀典章,巧的是,他們那裏也有對‘用間’的描述,隻不過內容與我們中土截然不同——他們稱間者行無間之道,即行無間地獄之中,要受苦無間、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永不超生,永不輪回。向副,以我自身經曆觀這兩種言辭,自認後者更為可信,世人對作間刺殺多有誤解,以為他們行走於神鬼之間,通曉迪,其實卻不知此類人雖行於世,卻遭地獄之苦,人不認他,鬼也不認他。”
玉輅中,辛鸞忽地動容了。
“……我不要長刀,要匕首……我不為以寡敵眾,為一對一……我不為自保,隻為取人性命……”當時的話言猶在耳,那些鄒吾教他刺殺的日子忽地躍至眼前,他想:原來他是這樣看待自己的過去的嗎?原來他竟然是看待自己的嚒?那些他扳著他的手臂、扳著他的肩膀的日夜,他是如此的愚鈍,竟看不懂他的掙紮,看不懂他的隱忍和焦躁。
思緒紛紜裏,辛鸞蜷縮的手指刹那間死死地縮緊了。
而向繇聽到這兒,氣勢更是瞬間矮了下去,急道,“鄒兄弟這是什麼話?大家都是為了衍,都是為了太子殿下,什麼陰行於世,不得超生,鄒兄你這得可真是……”
“時不同理同罷了。”
鄒吾不緊不慢地打斷他,目光深湛而誠懇,“向副一定讀過《衍史載》,就以赤炎軍為例,《史載》對赤炎一十八部之記載巨細靡遺,基本的人事變動都可以精確到時辰,可為何對赤炎暗部的記載少之又少?甚至連創立之期都語焉不詳?——可見千古賢君如先帝者也是知道的,這世上什麼是可以流傳百世,什麼是必須要遮掩後世的——況且我現在尚有汙名未洗,既然已決定以真實身份行走渝都,這樣的針對敵工的敏感職務,即是瓜田與李下,我實在是不得不避,故而,我隻能請向副體諒,恕我不能接受。”
一番起承轉合,聽得辛鸞整個人都繃緊了。徐斌更是一雙眼珠震驚得亂轉,心道:什麼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才是真正的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而向繇不由自主地就咬緊了自己後槽牙,餘光瞥到辛鸞鬆懈下來的肩膀,一張臉陰晴不定,隻撚著手指急劇地思索。
可對於這些,鄒吾隻做不見。
他遊刃有餘地掌握著談話的節奏,自顧自地挪過身邊的幾,在四隻杯子中各倒了茶水,自己捏住一盞,剩下的推給身邊人,溫然道:“卓,給向副、顧將軍、徐大人看茶。”
氣定神閑之模樣,向繇的臉都要被他氣白了!
然而鄒吾並不放肆,他捏著茶杯,蘸了蘸杯中水,很是誠懇地抬頭,道,“向副稍等”,便信手挽袖,以指為筆,在身前的幾上縱橫點躍,畫出一道道深色弧線——
徐斌、古柏等距離很遠,捏著茶杯,根本看不清鄒吾在做什麼,隻見向繇策著馬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從一臉嚴肅轉作陰晴不定又轉做沉吟,然後壓著聲音,飛快地與鄒吾交談了幾句。
徐斌一臉狐疑,恨不能把耳朵支起來起聽,然而別是他,就是相距較近、時刻關注著身後鄒吾的辛鸞,此時敏銳著就要調動全身,聽到的都是無果。
一盞茶的功夫。
卓吾收完茶具再上車,幾上的水痕已經幹涸了。
向繇也適時地退回到原地,沉默了少頃,對鄒吾道,“武道衙門不是我的人,我做不到如臂指使,許不了你太大的官位。”
古柏和徐斌都是一臉驚疑,心道:這什麼跟什麼?這怎麼又到了渝都的城防武道衙門?
可鄒吾卻似乎渾不在意,道,“區區教頭足矣。能為殿下與向副分憂,其餘,不敢請耳。”
這兩個人顯然已經從剛剛的暗流湧動中迅速地達成了共識。
盡管古柏知道,這職務轉眼就從左右朝局的敵工國尉,變作一城防的教頭,一貴一賤匪夷所思到兒戲,但是向繇現在這個態度顯然是要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