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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這是辛鸞封城後第一次回鈞台宮。
他要沐浴一下,自己這幾團團轉忙得都要臭了,回鈞台的路石階蜿蜒,鋪石路因為年久而坑坑窪窪、布滿裂痕。按照這幾的慣例,辛鸞去哪裏都是飛著去節省時間,但是今日偏偏決定從中山城走回鈞台宮。翠兒歇班去了,胡十三驚疑不定地跟在他後麵,忽然間辛鸞一腳踏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胡十三攙都來不及攙,隻能任由他膝蓋著地撞在石階上,撞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聲響——
“殿下!”胡十三喊。
“嘶——”辛鸞抽了一口氣,坐在台階上,有點不知所措地嘟囔了一句,“怎麼走路還能摔……”
胡十三露出悲傷來,他下麵的階梯蹲下:“殿下若是不嫌棄,卑職背您吧?”
辛鸞擺擺手,“不用,就剩幾步路了,背甚麼。”然後忽然問胡十三,“你是渝都人,我封城,你會怪我嗎?”
胡十三不能理解這問話,有些沒大的反問,“您是封了城,但也在救人,為什麼怪您?”
辛鸞無奈地笑了笑,“……你不懂。”
胡十三倔強道,“不,我懂。殿下,您不要聽那些風言風語,真的做事的人都很信服您,你不要被那些不好的話影響。”
辛鸞扶著他的手臂掙紮著站起來,心中蒼涼苦笑:你果然不懂。
有些人看得到眼前,卻看不到將來,他封城,到底是大善,還是大惡,他自己都想不清楚,百年之後,史書裏,人心裏,他到底是為國為民,還是千古罪人,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你知道《春秋》嚒?”
辛鸞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胡十三愣愣地扶著他,隻能搖頭。
太寂寞了,辛鸞從來沒有一刻這麼想和人話,想要一個回應和鼓勵,他身上背著整座渝都的風雨之山,他已經透不過氣了:“世衰道微,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聖人懼,作春秋。春秋,子之事也……”
辛鸞低回婉轉,緩緩背誦那他少時就讀過,卻一直未能勘破的:“是故聖人曰:‘知我者,其惟春秋……”
“罪我者……其惟春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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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一讓!前麵讓一讓!”
雜遝急躁的腳步聲淩亂響起,兩個赤炎打扮的人抬著擔架在壬區努力地穿行。
太擁堵了,醫署從封城始就塞滿了人,鄰近床上忽然有人發出驚呼,哪怕這幾日每晚都會見到,卻還是悚然地問著,“怎麼?怎麼?又有人……?”
鄰近的人群驚慌地避開,努力給擔架讓出路來,不想卻撞到身後的人,由於無路可退,後麵的人又把他們擠回來,一抬原本輕症區出來的擔架,就在反複的推擠中勉力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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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鸞沐浴完,靜悄悄的夜裏,垂著腿,坐在鈞台宮的窗台上吹風。
他現在腦子很亂,仿佛焚化爐的屍山火海,完全理不出個頭緒來,夜這麼靜,靜得幾乎不詳,他心亂如麻,想要連定一定神,他都做不到。
“各位大人的子女都還好嗎?”
“很好,沒有歸家的女官們照顧他們,沒有短吃,也沒有短喝。”
辛鸞點了點頭,把潮濕的頭發甩到身後去:他不知道這不安來自哪裏,他頭痛欲裂,反複地想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武烈侯呢?知道他今晚做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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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髒的撕扯發出清晰的聲響——
下山城,蛇廟。幾十或者滿百的信徒在廟中挨擠著,他們圍著一團火,將一隻鳥兒血淋淋的內髒投入火中,燒出死亡的味道,緊接著,雙手合十,極為虔誠彎腰俯首——
“有罪,有罪……恕罪,恕罪……”
火焰的上方,空氣扭曲,為首的老嫗臉上勾畫著綠色妖異的油彩,手握搖鈴,顫一下,念一句,“趾踵降疫,烈火焚身……”
其餘人低聲附和:“有罪,有罪……”
“神鴉社鼓,階下來……”
“恕罪,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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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台宮上,胡十三答辛鸞。
“武道衙門上報了,今夜有蛇廟教眾集聚,他們去勸阻。”
辛鸞心頭忽然一顫:果然,是因為這個緊張嚒?
他心頭發毛,可他很快就鎮定下來:鄒吾沒問題的,他能處理這種事情。想了下,他又問,“徐斌大人呢?把他喊過來吧,我跟他再對一遍物資……”著他腦中閃過一轉念的疑慮:是我一日子太忙過得太長了嚒?怎麼感覺好久沒見到他了?
身後的胡十三忽然一哽,喏喏稱是,退了出去。
辛鸞委頓下來。今夜沒有月亮,夜黑得濃墨重彩,鈞台宮裏沒有點燈,他一個人坐在窗台上,就像獨身坐在懸崖上,稍不留神就要被摔得粉身碎骨。忽然,他手心碰到了什麼東西,滑溜溜冰涼的觸感,他一抖,立刻抬起手來,卻見剛剛按到的,竟是一塊拇指大的新鮮蛇皮!
他心頭大震,倏地回頭——
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