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三前後跟了辛鸞五年,在擔任南線主帥之前一直是辛鸞的親衛,這還是第一次知道陛下和武烈王也會吵架。
嚴格來也不算吵架,隻是武烈王臨夜披了衣服去別的屋子宿下了,但這搞得陛下十分緊張,屋內火燭時熄時滅,他一陣兒開門問近衛那屋子裏有沒有暖爐,一陣兒問有沒有厚被褥,一陣兒又開始關心有沒有熱茶,生怕武烈王起夜口渴找不到水喝。
辛鸞目前隨侍的近衛都是胡十三挑選的,此次受命從南境來援,陛下那裏出了些許風波,自有人不安地跟他這個老上司透露情況。
“這個時辰了?陛下還沒歇息?”
胡十三看了眼滴漏,窗外大雪紛飛,似有拍門之聲,他緊了緊外衣,打算過去看看什麼情形。
燭火還亮著,胡十三提著熱湯叩門,漏夜求見沒有遭遇任何的推脫,屋內傳來低低的一聲“進”,他便推開了門。
屋內有些冷。
辛鸞正開著窗看雪,一襲薄薄的白色寢衣坐在窗下坐床上,身邊的圍著的被褥攤得淩亂,隱約露出裏麵的一個銀湯瓶,他抱著自己的膝蓋也沒遮蓋什麼,就赤著腳坐在窗下喝悶酒。
“陛下……”胡十三輕聲開口。
“嗯……”辛鸞沒回頭,低低應了聲,旋開酒壺又仰頭悶了一口酒。
屋內還是辛鸞習慣的擺設,桌上罩著好幾個紗網,裏麵裝著鎖金的漆盒,盛的是各色的點心和茶,他很少直接飲酒,和武烈王在一起的時候飲酒多是為了助興,一個人喝酒隻可能是心中煩惱,想要一澆塊壘。
胡十三放下熱湯,又把暖爐拉得近了些,辛鸞這才回過頭來,眼皮微微發紅,“什麼急事嚒?你來見我?”
胡十三愣了一下,有些尷尬,“臣沒有什麼要緊事,隻是今夜雪寒,過來看看陛下。”
辛鸞眯眼扭頭,長久地注視他,就在胡十三在他的注目下如坐針氈時,他忽地閉眼,困擾地砸了下額頭,“是了,想起來了……你南境的功勳還沒封賞,寡人最近中境的事情太多,把你忙忘了,你來了也好,正好提醒了寡人。”
辛鸞像是喝多了,一呼一吸都是辛辣的酒氣,著他忽地抽了下鼻子,探身抓住了胡十三的手,“十三,你有功!……你為寡人打下了南境一萬六千裏的土地,你之功勞,不下武烈王!”
這個類比可是過了,胡十三不敢應承,心地被主君叩著手掌,緊張地覷著辛鸞難辨的神色,試探問:“陛下……陛下是因為武烈王傷心嚒?”
“不是這個。”辛鸞鬆開他,好像找回了點神誌,輕聲道,“我難過不是因為這個。”
窗外大雪如撕棉,無比喧鬧,無比寂寥,他伸手去接,隻卷了滿手空寂的冷風:“我隻是心虛,心虛而已。”
“陛下……您心虛?”胡十三懷疑自己聽錯,“心虛什麼?”
“……心虛自己走的路是錯的,做的是錯的。”可能是身邊人曾與自己形影不離地相處過許多光陰,細密光滑的長發被辛鸞鬆開,他披散著自己的頭發,抱膝留給胡十三一個背影,“我很怕自己走的路是錯的,做的是錯的……我隻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能支持我一些,能站到我這邊,被人厭惡抵製的感覺讓人心情絕望,我隻是用一些可以為我正名、可以幫我收攏降臣的人……哪怕他可能是口蜜腹劍吧,可我沒法不用他……”
辛鸞的口氣認真到了極處,認真得幾乎像個孩子,胡十三虛長他幾歲,聞言亦情不自禁地攢起眉。
“我知道武烈侯是生氣了,他願意心裏話、發脾氣給我,實話,寡人其實心裏很高興,可是他欣賞的那類人,真的讓人膽寒,寡人看那些孤軍哀兵奮不顧身,真的,我不忍看,不忍想,我也沒那麼可怕罷?為什麼寧死不降呢?是寡人的誠意不夠嚒?為什麼要豁出性命來抵抗?……通城那,我沒害怕,我隻是不能理解,我從沒想過一城的百姓會視我為地,這世上還沒有任何的敵人,可以讓我這樣的心痛……我我為了公理道義,為了興利除弊,為了除暴安良,可是走到今日,多少人饑寒交迫,多少人成了流竄的難民,成了皚皚白骨,我能理解他們討厭我的,我知道的,我今日尚且算個強者,但我曾很長時間隻是個弱者廢物,我知道這世上有多可怕,知道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本事才能在亂世活著,我五年前向西流亡,曾經遇到過一戶中境的好心人送我去爹爹的葬禮,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找他們,可是哪怕以我今日權勢,我仍然找不到他們……他們家的女兒今年應該也有十六歲了,正好是我當年逃亡的年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亂世裏要怎樣立足,怎樣吃飯,有沒有人庇護,會不會挨餓受凍……我剛被我叔攆出王庭那一陣,那也是冬,我穿著寢衣被我哥拉出來,我記得後來有人給我送麵餅,在千尋府,我千恩萬謝地感激他,餅渣掉在地上,我唾濕手指粘起來吃,其實當時我餓得要命,可是不敢多向主人討要,我害怕給主人添麻煩……
“十三,我怎麼就活到了今,我怎麼……就把衍搞成了這樣……”
少年仿佛陷入迷夢,字字句句將悔恨和痛苦浸透。
可這話真不該他來,他是辛鸞啊,是十六歲勢單力薄仍於渝都挽狂瀾於既倒之人、是十九歲眼盲仍率三軍闖出絕境的領袖、是二十一歲統帶數十萬精兵切分下震撼南北梟雄之人,下敬畏碧血鳳凰者何其之多,他手握地再造玄黃,半幅江山都擺在他眼前任他予取予奪,五年前,他事業最低穀時他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如今他炙手可熱,這番話得是何其驚心?
“陛下,您喝醉了。”
胡十三探過身,想取走他手中酒壺,可辛鸞沒有鬆開,“我沒醉,我清醒得很。”
高居權利之巔,他也有受不了的時候,有愛人誤解讓他難過傷心無處排解的時候。
胡十三頓時無言,默默地又縮了回去,有些不服氣道:“陛下,不是沒有人站在您這邊。”
辛鸞沒有理會他,兀自抬著頭看窗外。
“渝都瘟疫那您還記得嚒?你問我知道《春秋》嚒?‘世衰道微,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聖人懼,作春秋,春秋,子之事也,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當時卑職不懂,現在卑職懂了,可陛下當時咬牙封城時是懂的,現在,反倒是不懂了。”
辛鸞的肩頭,輕輕地,動了一下。
“您當年剛剛封城的時候,許多渝都百姓也是責怪您的,記得嚒?您當初也是因為這些心神不定了好久,可是現在呢,南境的百姓都很愛戴你,蛇母廟都不拜了,開始拜鳳凰廟,卑職這兩年替您收複南境各地,看起來戰功很大,其實打下來遭遇的阻力很,大家聽陛下您要回來了,都想辦法幫我們鬥倒各郡邑的郡尉,敵軍布防,他們便來提供情報,我軍失利,他們便自發幫忙掩護,好多阿嬤,當年是不知道太子陷在了西境,若是早知道,他們搶也要把您搶回來的……陛下,如果您隻是因為這個為中境傷心,那您不如想想南境吧,一萬六千裏的土地,那不都是卑職打下來,那本來就是南境百姓拿來要獻給您的,中境現在剛遭遇戰火,他們一時想不開是正常的,時日久了,他們會看到您的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