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聽進了這些話,反複服自己,沒有人製定了一條規矩,要為自己創造出來的生命負責。況且,這屬於自然災害,製造者並不是她,她完全沒必要為此感到愧疚。
成為一個少女,而不是一個神,隻是一個中性的選擇,並不存在對與錯。
可是,當她變回虛體狀,用神靈的視角去俯瞰眾生,看見海族們被瀕死的父母送到了冰川上,用發育不全的嗓子哀嚎;看見一片片中毒的鱟群在沙灘上翻過身來死去,最終被太陽曬幹;看見房角石的龐大身軀失去了生命,沉入深海……奧陶紀生命的繁盛,在這個轉折點畫下了大句號。
“她的選擇不是錯的”這句話,顯得如此無力。
無盡海洋之主召喚出了琉璃軍團,將他們實體化,拯救並守護這些水生火熱之中的生命。他們成為了最早的海神族祖先。
因為他們的誕生,海族文化有了飛躍式的發展。他們創造了最早的文字——古海族語,在深藍召喚他們的海洋中心,建立了一個琉璃軍團神殿,以此作為他們聚集和議會的地點。他們在神殿附近修建了彩繪琉璃式的住所、禮拜堂、祭壇、學校、部隊訓練營、集市等等,並在麵向太陽升起的方向,修建了一道紀念無盡海洋之主的創世門……漸漸地,大片大片的建築連成了一座神聖而高貴的聖都。
這便是第一座海洋的文明之城。海族們為它命名為“聖耶迦那”。
在高維空間裏,時間的流逝幾乎是無感的。深藍經常聽到海族們的朝拜與懺悔,眨眼間,海神族的繁衍便經曆了四千多代。
感受到了深藍的自責,以太之主卻沒再一直保持虛體狀,而是用各式各樣的身份在海洋裏生活,幫助那些處於苦難中的海族。他和以前一樣,繼續默默陪伴在她身邊。隻是這一回,她沒再主動與他話。
智慧的進步往往伴隨著不安。宗教的誕生,也帶來了大量神學者的思考。
他們最喜歡思考的就是罪惡與痛苦的本質。
因為深藍長時間沒有顯示實體,也有海族漸漸開始質疑,這個傳中的海洋最高神是否真實存在。
“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對我們充滿關愛的神,她怎麼可能允許近兩千萬年前,那場幾乎毀滅世界的災難發生呢?”
“如果真有這樣一個善良的神存在,她怎麼會允許海洋世界存在那麼多的邪念滋生呢?”
懷疑者們最喜歡提出以上兩個問題。
一些海神族便拿出了深藍創造他們祖先的記載,每次都和他們辯個你死我活。
回歸了虛體與理性,深藍在思考中明白了:如果沒有價值,就沒有所謂的善與惡;如果自然界裏隻有電子和基因傳遞,就沒有所謂的快樂與痛苦。從高維的空間看待這個低維的世界,不代入情感和欲望,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就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對低維生物而言並非如此。他們生活在一個混合了基因傳遞和物理作用的世界,沒有規律,充滿概率,有人收獲幸運,有人遭受痛苦,沒有任何公平可言。就連她,海洋的造物主,也無法給予他們絕對的公平。她的沒心沒肺、不理不睬,甚至會帶給他們滅頂之災。
海族創造了偉大文明的雛形,卻對更加龐大冷漠的自然法則無能為力。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在宇宙黑色的巨大幕布下,配合萬物運作的節拍,邁出響應的步伐,何其可悲。
痛苦是低維生物的特權,是獨立個體的特權,是自私者的特權,不應是神擁有的特質。
神即便無法為他們創造出公平,也不應增加更多的不公。
於是,無盡海洋之主決定,以後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不再使用實體進入低維世界。
4億年前的一個早上,深藍聽見了一個海神族少女的祈禱:“無盡海洋之主啊,我偷偷喜歡的那個男人就在我身邊,希望他能愛上我……”
這本來是一個很普通的禱告內容,但深藍從她的意識中,看見了以太之主的模樣。深藍一時好奇,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少女所在的地方。
然後,她真的看見了那個男人熟悉的模樣。白色的碎發,白色的托加,麵容上總是寫著漠不關心與優雅。接著,她看見那個少女靠在他的懷裏。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深藍一瞬間就實體化了,而且出現在了那兩個人麵前。
他們在聖耶迦那的光海神殿中,以太之主果然和那個少女抱在一起。
少女留著一頭金色的頭發,即便哭著,也不難看出皮膚白嫩,麵容嬌俏,身材足以讓任何年齡段的雄性海族都想入非非。此刻,她鑽在他的懷裏,眼淚汪汪,委屈巴巴,簡直像第一次摔跤的女孩,哭得傷心極了。
深藍整個人都呆住了。
她雖然想著要以虛體狀永生下去,卻沒想過一個問題:以太之主可能並不會永遠等她。
而在他抬頭與她四目相撞的瞬間,她終於知道,自己不得不認命了。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心回神性,不能再愛,但其實隻是自欺欺人。
這一份對以太之主的愛意隻是被她藏了兩千萬年,卻不曾消失過。並且,就像藏在酒窖裏的酒,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