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才能完成的《春秋》,他產生了一種急不可待的心情。
在回城的路上,他身不由己地朝自己選擇的墓地走去。從老遠處就看
見了亓官氏和孔鯉高高的墳頭。他快步走過去,在亓官氏墓前靜默了一會
兒,又繞墳頭轉了一圈。然後盯著墳頭上的小草發呆。眼眶不知不覺地濕潤
了。
子路說:“老師,我們回城吧。”
孔子隨口答應了一聲,兩隻腳卻一動沒動。子路又催促了一遍,他才慢
慢轉過身,背北麵南,說道:“我將來死後,就埋在這裏,與亓官氏合葬,一可
同她做伴,二可提攜孔鯉。孔伋死後,再葬到我的墓前,你們看……”他打著
手勢說:“我左手領著孔鯉,右手抱著孔伋,可謂攜子抱孫了。”
學生們品味著他的話,不聲不響地隨他回到家中。
冉求早已等候在室內,見到孔子,慌忙稟報:“老師,冉耕病了。”
孔子不以為然地說:“人生在世,傷風受寒是常有的事,何必如此大驚
小怪呢!”
冉求解釋道:“他的手腳腫脹,皮膚脫落,可能是惡疾。”
“什麼?”孔子驟然大驚失色,“難道會是麻風病!”
麻風病在當時被視為不治之症,而且極易傳染,病狀又能一眼被看出
來,人們往往把這種病當成洪水猛獸。因此,孔子聽後不知所措,愣了半天
才問:“他眼下在哪裏?”
冉求說:“在家中。”
孔子果斷地說:“套車!”
顏刻聞聲而動,把剛卸下的馬車重新套好,停在門前等候孔子。
孔子心事重重地登上馬車,朝冉耕家中奔去。
村頭上孤零零的一所茅屋,冷清、淒涼。
孔子走近茅屋下車,隻見冉耕在西間屋窗前目光呆滯地望著他,眼淚
湧眶而出,嗚嗚咽咽地說:“老師,弟子承蒙您幾十年的教誨,恩重如山。尚
未報答您,竟遭此惡疾,隻好到來生來世再服侍您了。”
孔子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地說:“以你之德,是應該有個好報應的,偏偏
得了這種病,難道是命中注定的嗎!”
冉耕說:“老師,您要多保重,把《詩》、《書》、《禮》、《易》、《樂》整理
好,傳授給後人……”
孔子聽著冉耕這些話,心中仿佛刀絞似的,“怎樣寬寬冉耕的心呢?”
他想來想去,躊躇了半天才說:“冉耕啊,我叫你的師兄弟們從速到四處打
聽,尋找名醫,決心給你治好病。”說著,灑淚而別。
回到家中,孔子立即讓學生們分頭尋求名醫秘方。可是,半月過後,學
生們都掃興而歸。孔子無奈,隻好再次去探望冉耕。
冉耕見到孔子,眼睛裏閃爍著希望之光。及至看到孔子愁眉苦臉的樣
子,頓時從頭頂涼到了腳後跟。
孔子從窗口拉著他的手,悲愴地說:“冉耕啊,為師我派人四處尋求名
醫秘方,一無所獲。看來……”他用手捂住嘴,硬是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冉耕絕望地說:“老師,您的心都快為弟子操碎了。弟子縱然立即死去,
也會永遠銘記您的恩情。隻是弟子不能報答您的教誨之恩,心中甚是難
受!”
孔子說:“您好好歇息吧,為師我回去了。”說著慢慢鬆開手,向後退了
三步。
冉耕又從窗戶伸出了雙手,淒婉地喊道:“老師,你要多保重啊!”
孔子再次走近窗口,拉著他那雙腫脹的手說:“冉耕,為師我也是無能
為力了。”
冉耕哭得說不出話來了,緊緊握住孔子的手,久久不願放開。
冉耕終於慢慢鬆開了手,用力握住窗戶上的木欞欞,涕淚交流地說:
“老師,您老回城吧!”
孔子踉踉蹌蹌地走過馬車,回頭看冉耕。
冉耕因為身體虛弱,悲傷過度,已經暈過去了。兩手雖然抓住窗欞欞,
頭卻歪向了一邊。
孔子認為他是怕自己傷心,故意不再看他、喊他,站在馬車前注視了冉
耕好久,才登車回城。
他已經多日沒給學生們講課了。想起孔鯉已經去世,冉耕不久也將離
開人間,心情沉重極了。看看自己的白發,更不免有些淒涼之感。他暗自叮
嚀自己:“必須在有生之年將《春秋》寫完。”他拿起第一卷書稿看了一遍,
雖覺有點過於言簡意賅,但是,轉念一想,要把周王朝和諸侯列國上下幾百
年的大事一一記錄下來,也著實是個宏大的工程,便決定簡明扼要地寫下
去。他好不容易沉下心來,剛想動筆,南宮敬叔又來了。
孔子惟恐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吃驚地望著他。
南宮敬叔說:“原壤的母親病故了,差人來請您前去幫助料理喪事。”
孔子有些為難了,原壤本是他青年時期的朋友,按理講,應該去幫助他
料理喪事。可是,原壤是個極不拘禮節的人,孔子對他十分反感。經過再三
考慮,他決定前去。
經過一連串的打擊,孔子覺得不僅精神有些萎靡不振,體力也有些衰
退,他不得不拄上拐杖了。
原壤母親的靈堂就設在堂屋明間,棺材前的帷簾上寫著一個大大的
“奠”字。庭院中擺放著許多作為冥器用的陶器。孔子一見這般情景,不自
禁地皺起了眉頭。
這時,隻見一個穿著孝服的人跳上棺材,手舞足蹈地唱了起來。
孔子的頭腦猛然一炸,定睛細看,乃是原壤。他隻好假裝沒看見,沒聽
見,檢點過治辦喪事的程序,走向靈堂,向盛放原壤母親的棺材深施一禮。
原壤本來以為孔子會向他大發雷霆,不想孔子連理也沒理他,倒感到
有點無所適從了,從棺材上跳下來,席地而坐,兩條腿像八字一樣長伸著。
孔子再也按捺不住滿腔怒火了,用拐棍敲著他的腿說:“你小時候就不
讀書,不懂禮節,長大了毫無用處,老了還白吃糧食,真是個害人精!”
原壤並不服氣,爭辯道:“世上的人各種各樣,千差萬別,為何非要按一
個模式行事呢?”
孔子說:“為人在世,不學禮節,與禽獸何異?你不學禮節倒也罷了,你
母親從小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你不孝敬她對嗎?她死了,你不僅不
傷心落淚,反而跳上她的棺材唱歌,成何體統!”
原壤嬉皮笑臉地說:“我聽人說,老喪是喜喪。她老人家八十多歲才死,
還不是喜喪嗎?”
孔子跺著腳說:“人不可與禽獸同語。對於你這樣的不可理喻之徒,我
又能有什麼辦法呢!”說完,再向靈堂深施一禮,轉身走出庭院。一出原壤家
的大門口,正遇顏回氣喘籲籲而來,孔子渾身打了個寒噤,頭腦“嗡”的一
聲響。
且說孔子氣哼哼地走出原壤家門,正遇顏回氣喘籲籲地來到麵前,以
為又有不測之事發生,頓時頭蒙眼花了。
顏回說:“老師,衛君派使臣來請高柴回衛國做官。”
孔子忐忑不安的心很快平靜了下來,問道:“衛國使臣現在何處?”
顏回答道:“在學堂恭候您。”
孔子說:“快帶我去看來。”
師徒來到學堂。衛國使臣深施一禮道:“夫子,主公差遣下官來聘請您
的弟子高柴重新回衛國做官。”
孔子說:“高柴已被相國任為費邑宰。若要他重返衛國,尚需向主公和
相國稟明。”
使臣抱拳道:“煩請夫子在魯君和相國麵前多多美言吧!”
孔子說:“孔丘理當效力。”當即命顏回送衛國使臣到館舍歇息。他隻
身一人到相國府對季孫肥說明。
季孫肥說:“夫子門下人才濟濟,讓高柴去衛國做官,夫子再選一個弟
子擔任費邑宰也就是了。”
孔子說:“既然相國同意讓高柴重返衛國做官,我即刻便去館舍回複衛
國使臣。”
季孫肥點頭同意。
孔子當即到館舍向衛國使臣說明。
使臣感激不盡,再三道謝後說道:“望夫子勸說高柴速赴衛國。我先啟
程回國稟報主公了。”
送走衛國使臣,孔子回到學堂對子路說:“相國答應讓高柴重返衛國做
官,我明日便到費邑去,一則勸高柴赴衛國,二則實地看看他將費邑治理得
如何。”
子路說:“我為老師駕車。”
孔子笑著說:“不不,你也上了年紀,車前馬後的跑,腿腳也不靈便了。
還是叫顏刻給我駕車吧!”
曾參聞聲湊過來說:“老師,弟子我自幼練就了駕馬車的技能。明天就
讓我為您老駕車吧!”
第二天一大早,曾參為孔子趕著馬車,一路觀賞著景色向費邑奔去。
進了費邑境內,但見丘陵綿延,梯田疊翠,農夫們正在耘鋤禾苗。休歇
時,或歌唱,或說笑,十分歡快。
黃昏時分,曾參駕車趕至費邑衙署。他勒馬停車,剛想去對門人說明,
忽聽衙內傳出高柴的嗬斥聲:“你們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罪證俱在,豈容抵
賴!”
孔子坐在馬車上靜靜地聽著。
衙內傳出了被告的聲音:“大人,人人都說你清正廉明,秉公執法。今日
看來,原來你也是個糊塗官!”
衙役們高聲喝道:“大膽狂徒,休得胡言!”
高柴平心靜氣地說:“爾等休要多言,且聽他說個明白。”指著跪在堂
前的四個人說:“你們若果真有冤枉,請從實講來!”
一個大漢說道:“我們四人被本邑富戶吳信乾雇用,辛辛苦苦為他做了
一年的銅器。他賺了大錢,卻不付給我們工錢。我們同他辯理,他起初見我
們軟弱可欺,置之不理,後來我們催緊了,他便誣告我們打家劫舍。”
高柴問:“你這番話可是真的?”
大漢說:“沒有半句謊言。”
“你叫什麼名字?”
“申誠。”
高柴又問:“你們三人叫什麼名字?”
三人依次說:“申實。”“申仁。”“申義。”
高柴說:“名字都很好!原來你們是兄弟了?”
申實說:“回大人,我們是同族的叔伯兄弟。”
高柴問:“申誠的話是真的嗎?”
三人異口同聲:“句句是真。”
高柴說:“如此說,你們確實冤枉?”
“我們確實冤枉。”
高柴沉思片刻,突然問:“若案件真是你們所為,當如何處置?”
四人毫不猶豫地同聲說:“若真是我們所為,該殺該刮,悉聽大人發
落!”
高柴說:“無論怎樣說,今日是要委屈各位了。”
四人一齊向他投以驚詫的目光。
高柴對衙役說:“讓他們熱湯熱水用過晚飯,暫時押在獄中。”
衙役們答應著把申誠等人押下堂去。
高柴剛想鬆口氣,隻聽門人報稱:“夫子到!”
高柴慌忙出迎,見了孔子,大禮參拜道:“弟子不知老師來敝邑,有失迎
迓!”
孔子說:“你有公務在身,又不知我和曾參來此,怎好迎接呢?”
進了衙署,高柴忙問:“未知老師是特地來此督導弟子,還是另有公
幹?”
孔子說:“衛國國君差使臣來請你重返衛國做官。相國讓我來向你說
明。”
高柴說:“弟子治理費邑剛剛一年,變化不大。因此,弟子不想離開費
邑。”
孔子板起威嚴的麵孔說:“衛君和孔悝都仰慕你的才德,對你寄予莫大
的期望,你怎可不去呢!況且相國也同意了。”
高柴說:“老師既有此意,弟子怎敢不惟命是從?隻是弟子今日剛遇上
一個棘手的案件,需花費三五日時光,查訪清楚,結案後,才能離開費邑,赴
衛國上任。”
孔子說:“我方才在衙外都聽到了。這樣的重要案件,是要查辦完了才
能離開。未知你打算怎麼查辦?”
高柴說:“吳信乾為富不仁,弟子早有所聞。不料他竟然克扣四個工匠
一年的工錢,著實可惡。這件事查訪清楚,不會太難。隻是連日來有十多戶
人家連遭搶劫。要查訪這件事,恐怕就須多費時日了。”
孔子說:“既然吳信乾咬定這件事是申誠等人所為,那麼,這其中一定
有些瓜葛。你何不順藤摸瓜呢!”
“是。”高柴非常自信地說。“弟子明日便去查訪,定要查個水落石
出!”
次日,高柴微服出門,親自去查訪吳信乾的為人。所到之處,人們盡皆
談虎色變,敢怒而不敢言。他心中有了底兒,回到衙署,命衙役立即將吳信
乾抓獲歸案,準備將這出假戲真做,把案情徹底查清。
吳信乾來到公堂,立而不跪,色厲而內荏地吵嚷道:“大人,你拘捕原告
卻是為何?”
高柴見他乃是一個無賴,不予理會,命令衙役:“將他押進監牢!”
吳信乾破口大罵:“贓官,那些窮鬼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居然這樣對待
我?”
高柴不動聲色地說:“但憑你克扣工匠的工錢,誣陷無辜良民這兩條,
就足以治你重罪了!”
吳信乾嘴哆嗦,腿發軟,沒有話可說了。
高柴一擺手,衙吏將吳信乾拖了下去。
高柴再到吳信乾周圍查訪,人們喜笑顏開,紛紛爭相講述吳信乾的罪
惡。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說:“吳信乾多年來橫行鄉裏,貪婪成性,敲詐百
姓的財物,克扣工匠的工錢。”
高柴問:“那些被克扣的人不會到官府告他嗎?”
老人說:“小哥啊,你也許沒吃過官司。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
來。自古而然哪。這不是,申誠他們兄弟四人為吳信乾幹了一年活,非但不
給錢,還誣告他打家劫舍。邑宰本來挺清明,誰知他也糊裏糊塗地把他們押
進了獄中。聽說吳信乾也被高大人關進了監獄,真是大快人心!可是申誠他
們還沒有被放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叫人琢磨不透!”
高柴不動聲色,心平氣和地問:“吳信乾既然如此霸道,就沒有人敢同
他辯理嗎?”
一個青年小夥子說:“他上有官府撐腰,下有地痞助勢,誰敢同他較
量!”
高柴驚奇地問:“你所說的地痞是指……”
小夥子說:“吳信乾為了搜刮民脂民膏,豢養了一群野狗……”
說到這裏,小夥子緊緊閉上了嘴。在高柴身邊的人一哄而散。
高柴好生奇怪,抬頭一看,一個彪形大漢向他氣勢洶洶地走來,腰紮寬
絲帶,腳著武士靴,佩帶著一柄劍鞘陳舊的寶劍。他邁著四方步,大搖大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