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安貧樂道衙署論政
且說孔子走進學堂,望著顏回瘦削的臉龐驚呆了。他這個得意門生本
來身材就矮小,如今骨瘦如柴,顯得越發矮小了。孔子問:“顏回,你為何這
般蠟黃枯瘦,莫不是害病了?”
顏回坦然笑道:“弟子生來矮小枯瘦,往常老師看慣了,不覺異常,近日
老師到費邑,回來猛然一看弟子,便覺有些異乎尋常了。”
孔子從顏回的臉色上仿佛預感到了某種不祥之兆,心頭頓時壓上了千
鈞重石。他勉強地一笑,不再言語了。
從此,他特別留心觀察顏回。一日午飯後,孔子在學堂庭院裏端詳那兩
棵他親手栽植的檜樹,忽聽學堂內發出一陣不停地咳嗽聲。他急忙走過去,
發現顏回一麵用手捂著嘴,一麵在全神貫注地看書,不免暗自讚佩,又暗自
疼惜。問道:“顏回,你為何不回家吃飯?”
顏回說:“弟子已經吃過午飯了。”
孔子又問:“吃的什麼飯?”
顏回答說:“吃的包子。”
孔子望著他那蠟黃的麵孔,淒然地退出學堂。他開始懷疑顏回的話了。
一天中午,放學後,顏回前頭回家,孔子後頭跟上。他決心親眼看看顏
回到底吃的什麼飯。走進陋巷,仍然是斷垣殘壁,滿目淒涼。顏回的家,更是
破爛不堪,屋頂上的茅草脫落得露出了底泥,一點點,一片片,斑斑禿禿;牆
皮被風雨剝蝕得坑坑窪窪,七高八低。眼見顏回開鎖進了門。孔子便走進庭
院,從窗戶縫隙往裏看。室內簡陋異常,屋當中有個小桌,上麵放著一個陶
瓷缽。顏回席地而坐,雙手捧起陶缽,“咕咚咕咚”將一缽湯喝進肚中,擦擦
嘴,刷好陶缽,就往外走。
孔子急忙躲在草垛後。
顏回將門戶關好,樂嗬嗬地向學堂走去。
孔子心情沉重地跟在他後麵。進了學堂,隻見顏回已經開始看書了,便
問:“顏回,你今日中午吃的什麼飯?”
顏回毫不猶豫地說:“喝了一缽湯,吃了一張餅。”
孔子慘然地笑著說:“奇怪!我怎麼隻看見你喝了一缽湯,並沒看見你
吃餅。”
顏回知道孔子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幽默地說:“那缽湯是我妻子早
上做好的,等我中午回家喝時,下麵是湯,上麵早已結成了一層硬結,那還
不是一張薄餅嗎?”
孔子也被逗樂了。笑過一陣之後,他的心裏難過極了。這麼勤奮好學的
一個學生,居然連飯都吃不飽,世道太不公平了!他憤憤然,慘慘然,望望
天,看看地,仍舊無能為力。他不解地問顏回:“你妻子和孩子到哪裏去
了?”
顏回說:“他們到郊外挖野菜去了。”
孔子又問:“為何多日不見你父親?”
顏回說:“我家一貧如洗。自從母親去世後,情景更慘,年年寅吃卯糧,
歲歲缺單少棉。他老人家外出投親奔友,乞求幫助去了。”
孔子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擔心顏回這瘦弱的身體會支撐不住。想想
自己奮鬥、忙碌了一生,不僅沒改變整個天下的麵貌,而且連自己的弟子還
得餓肚子,不知不覺地淌出了淚水。
從此,孔子又多了一層心事,顏回那張瘦削的麵孔時常出現在他眼前。
一天,他獨自一人坐在家中想著如何讓普天下的窮人都吃得飽、穿得暖。
曾參走進來問道:“敢問老師,道和德是什麼關係呢?”
孔子覺得這是個向曾參講解自己主張的好機會,況且他問的是治世之
本,於是欣然說道:“曾參,你坐下,聽我慢慢告訴你。道可以使人修德行,有
德行則可以更好地遵道。因此,古之賢人皆認為,不修德行的人,必然不遵
道;不遵道的人,必然德不明。國有千裏馬,不以其道役使它,它便不聽使
喚;君有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不以其道治理他們,他們便不歸順。所以,凡
是聖明帝王,必定內修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君王雖不辛勞,卻能將國家
治理好;三至行,雖不破費錢財,卻能讓黎民生活得好。”說到這裏,他又想
起了顏回家的艱難日子,感歎道:“今世則不然,諸侯隻知訴諸武力,相互傾
軋;橫征暴斂,揮霍奢華。全不顧……”他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他認
為,不管怎樣,還是要靠周天子和諸侯修明德、興聖道,才能改變天下的麵
貌。
曾參看著他欲談又止的樣子,感到莫名其妙,問道:“您給弟子詳細講
講不辛勞,不破費,卻能成為聖明君王的道理吧!”
孔子說:“從前,唐堯、虞舜、夏禹不出家門而治天下,何用他們親自奔
波而辛勞呢?政不平,是君王的禍患,令不行,是臣屬的罪過。隻要政通人
和,有令則行,黎民百姓安居樂業,感君王之德,報君王之恩,爭相完賦納
稅,雖然能使國強民富,又何用破費錢財呢?”
曾參又問:“敢問老師,何為七教?”
孔子興趣盎然地闡述道:“七教,乃指敬老、尊齒、樂施、親賢、好德、厭
貪、謙讓。隻要在上位的人能尊敬二老雙親,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上行下
效,學著孝敬二老;隻要在上位的人能尊重長者,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友善
和睦,相敬如賓;隻要在上位的人能樂善好施,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寬厚仁
慈;隻要在上位的人能親近賢良之士,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以誌士仁人為
友;隻要在上位的人能善於修行德操,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篤誠信實;隻要
在上位的人能厭惡貪婪成性的人,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以爭權奪利為恥;
隻要在上位的人能廉明謙讓,那麼在下位的人必然鞠躬盡瘁,廉潔奉公。”
曾參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聚精會神地聽他條分縷析。
孔子興致勃勃地說:“這七教,乃治民之本也。政教定,則本正。凡是在
上位的人,都應是黎民的表率,隻要他們的行為正,誰還敢不正呢?因此,聖
明的君王必定先使自己立身成仁,然後,才能使卿大夫忠誠,士人信實,黎
民淳厚,俗士淳樸,男人誠實,女人貞潔。若果真能達到這樣的程度,那麼君
王的政令就會不脛而走,家喻戶曉,舉國奉行,暢行無阻。那時,黎民百姓就
能夠舍汙垢而就鮮潔,近君子而遠小人。世上一切螭魅魍魎之徒,卑鄙齷齪
之事,就能像熱水澆雪一樣,頓時化為烏有。”
曾參越聽越有興趣。
孔子接著說:“古代聖明帝王選擇重用賢良之士,貶謫不肖之徒。因此,
賢人揚眉吐氣,佞臣寸步難行。君王若能哀鰥寡、養孤獨、恤貧窮、教孝悌、
選才能,那麼,四海之內便不會有觸犯刑罰的人了。君王對其所屬臣民親如
手足,則臣民定會像幼子敬奉父母一樣敬奉君王。上下相親如此,臣民懷君
王之德,則會有令必從,有禁必止,近者悅服,遠者歸順,就連四方衣冠、言
語不同的蠻夷,也定會自動前來麵北稱臣。古人說,廢苛政而民無怨,廢酷
刑而民不亂。因此,兵馬不動而蠻夷臣服,刑罰不用而秩序井然。萬民懷念
君王的恩惠,雖相距遙遠,也會覺得很近,並不是因為路途近,而是見到了
君王明德的緣故。所以古之聖明君王必定恪守明德。”
曾子問:“敢問何為三至?”
孔子說:“三至,乃指至禮、至賞、至樂。至高無上的禮儀,不用謙恭、禮
讓,卻可以使天下大治;適當得體的獎賞,不耗費分文錢財,卻可以使天下
誌士仁人歡悅;完美無缺的音樂,盡管沒有聲音,卻可以使天下萬民和唱。
若能行三至,天下之君便可得而治,天下之士便可得而臣,天下之民便可得
而用。因此,可以說,天下之至仁者,能合天下之至親;天下之至明者,能舉
天下之至賢。仁者莫大乎愛人,智者莫大乎知賢,賢政者莫大乎選賢任能。
聖明君王的賢政,猶如久旱後的甘露,一旦降落下來,黎民百姓皆大歡喜。
所以說,行仁政於黎民越深,得到的親近者便越多。”
這時,顓孫師又來問從政的事情。
孔子說:“顓孫師,你坐下,聽我對你仔細講講。”
顓孫師坐在曾參對麵,側耳恭聽。
孔子說:“為官從政,切記勿拒諫,勿輕慢,勿怠惰,勿奢侈,勿專獨。拒
諫者,必然閉目塞聽,言路堵塞,使自己成為孤家寡人;輕慢者,必然居功自
傲,蔑視他人,使自己陷入孤芳自賞的境地;怠惰者,必然荒乎政事,坐失良
機,讓時光白白流逝掉;奢侈者,必然坐享其成,揮金如土,把錢財毫無價值
地耗費掉;專獨者,必然我行我素,恣行無忌,終將一事無成。在上位的人,
就好像房屋上的椽木一樣,居高臨下,眾目睽睽。行為端莊,臣民奉若神明,
必然爭相效法垂範;行為不正,臣民嗤之以鼻,必然眾叛親離。因此,在上位
的人,貴在貴而不驕,富而不奢,謙恭禮讓,以德服人。隻有如此,才能有本
而圖末,修事而建業,治一物而萬物不亂,教一民而萬民皆然。”
顓孫師問:“如何做才能讓黎民百姓心悅誠服地為國家效力呢?”
孔子說:“不要強迫黎民百姓去做他們不願做和不能做的事情。若強迫
他們去做他們不能做的事情,那麼必然會引起他們的反抗。你知道古代聖
明帝王的冠冕上為什麼有旒嗎?”
顓孫師說:“不知道。”
“那是用以蔽明的。”孔子頓了一下,又問:“你知道那冠冕上為什麼非
有絲帶不可嗎?”
“不知道。”
“那是用以掩聰的。”
顓孫師恍然。
孔子進一步解釋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大凡聖明君王,都
蔽其明,掩其聰,對臣民循循善誘,若行為有所不軌,則引導他改邪歸正;若
有小的罪過,則應赦免他,讓他變成好人;若有大的罪過,也可能有其犯罪
的原因,則應該以仁德教化他,盡力使他轉變。這樣做,可使君民同心同德,
親密無間,治理國家的主張就可以暢行無阻了。因此,可以說德行乃是政之
始也。政不和,黎民必然不聽從政令,那麼君王也就難以得民而治了。君王
若想讓自己的政令速行,最好的辦法是率先奉行;若想讓黎民百姓聽從政
令,最好的辦法是用聖道教育他們。”
曾子問:“老師,如今各國通行的刑罰是不是太殘酷了?”
“是啊!”孔子長歎道。“古之聖明帝王皆以聖道教民,因此,萬民悅服。
今之國君多以酷刑虐民,因此,黎民便離心離德。巧女各自擇絲麻紡織,良
匠各自擇優材製器,賢臣各自擇聖君為臣。所以,長期失民心者,遲早要遭
殃。”
師徒三人有問有答,津津有味,興趣盎然。暫且不表。
且說高柴辭別孔子和師兄弟,奔赴衛國。
孔悝見了十分高興,仍舊讓他擔任主管刑獄的士師官職。
高柴複職後,忠於職守,接連處理了許多棘手的案件。一日,他正在翻
閱《禮》,忽有獄吏趨至麵前,低聲稟報道:“啟稟大人,小人聽說宮中侍衛
郈標以其瀟灑英俊的儀表博得了左妃的寵愛。他們兩人……”他說著顧盼
左右,把嘴湊到高柴耳朵上:“做出了越軌之事。”
高柴問:“主公一點也沒察覺嗎?”
獄吏說:“小人不知。不過,據小人推斷,主公肯定不知。如若不然,郈標
早就沒命了。”
“言之有理。”高柴耳提麵命地對獄吏說:“你要守口如瓶,切不可對任
何人提及此事。”
“小人知道。”
“若是從你口中張揚出去,嚴懲不貸!”
“請大人放心,小人不敢胡言亂語。”
自此,高柴經常借故進出宮廷,留心察看郈標的表情和作為。
端午節晚上,衛出公輒喝了幾盅酒,心情興奮,在後花園觀賞歌舞。高
柴聞訊,急忙趕往觀看。樂聲纏綿綿,宮伎舞翩翩。衛出公乘著酒興,望著宮
伎們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材,樂得手舞足蹈。左妃雖坐在他身邊,那顆淫
蕩的心卻早已飛向了郈標。她東張西望地尋找,及至看到了他,兩人相互含
情脈脈地暗送秋波。
高柴躲在宮衛、侍女身後,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確認左妃和郈標有
暖昧關係,便悄然回家了。他有些犯難了。若簡單從事,隻需對孔悝稟明,就
可將郈標偷偷處死了事。但是,他受了孔子多年的教育,不想對郈標施以酷
刑。何況這件事主要罪責不在郈標,而在左妃身上。他決定以寬厚仁慈為
杯,將郈標免於死刑,從輕問罪。他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尋求個兩全其美的
妥善之策。一直想到深夜,還是左右為難。他必須既懲罰郈標,又不能讓衛
出公察覺。燈油快熬幹了,微弱的火焰變得奄奄一息。一隻老鼠跳上了幾
案,偷偷地向一盤剩饃饃爬去。它先啃了幾口,然後用頭把一個饃饃拱下了
幾案。“砰”的一聲響,老鼠嚇得慌慌張張鑽進洞中。
“給他按個偷盜的罪名!”高柴從老鼠偷饃這件事上得到了啟發,驚喜
地自言自語道:“指控他偷了宮中玉器。”他感謝這隻老鼠幫了他的大忙,
倒希望它將那個饃饃搬進洞中,消消停停地享用了。
次日,高柴派獄吏到宮中將郈標傳來,聲色俱厲地說:“郈標,你可知
罪?”
郈標心中有病,一聽這話,當場蒙了。呆愣了半天,才強打精神地說:
“小人何罪之有?”
“你還想抵賴嗎?”
“小人委實不知罪從何來。”
“非讓我明說不可嗎?”
郈標認為他和左妃之事做得再秘密不過,絕對不會有人知曉,便硬著
頭皮說:“小人走得直,坐得正,不知觸犯了什麼刑律。”
高柴說:“你犯下了欺天大罪,還執迷不悟!”
郈標打了個冷顫,額角滲出了汗珠,雙膝跪倒在地,哀求道:“小人一時
魯莽,犯下了滔天大罪。請大人饒命!”
高柴說:“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既有膽量胡作非為,就應該有膽量去向
主公請罪!”
郈標涕淚交流地說:“此事若讓主公知曉,小人死罪難逃!大人,我家中
尚有年邁老母,小人如被處死,何人為她老人家養老送終?望大人想個萬全
之策,救小人一命吧!”
高柴敲著幾案說:“站起來回話!”
郈標說:“小人有罪,在大人麵前不敢站起來。”
高柴沒好氣地說:“叫你站起來,你就站起來!”
郈標膽戰心驚地站起來,不敢正視高柴。
高柴說:“若想讓我救你一命,你必須離開宮廷。”
郈標聞聽此言,仿佛從利刃下逃了出來,忙說:“這事容易,我逃跑了就
是。”
“不妥。”高柴板著麵孔說。“你給衛君帶來了恥辱。若一跑了之,定會
引起國人的種種猜測,難免鬧得滿城風雨。主公為了雪恥解恨,哪怕你逃到
天涯海角,他也能派人把你抓回來處以極刑。”
“依大人之見呢?”
“事到如今,隻有你自己方可救你自己。”
郈標癡呆呆地望著高柴問道:“小人不明白大人的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