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彤丹朱》想到的(2 / 2)

僅從形式上看,張抗抗的書和尤瑟納爾的書有很相像的地方。

尤瑟納爾《虔誠的回憶》裏寫了她母係的故事,又在《北方檔案》寫了她父係的故事;《赤彤丹朱》在前270頁寫母係,270頁以後寫父係。但在意思上有一點根本的顛倒,造成了我更不喜歡後一本書。《北方檔案》寫到一個女嬰(也就是尤瑟納爾)出世為止;而在《赤彤丹朱》裏,第一人稱作者已經出生,還占據了全書的中心地位。尤瑟納爾把自己推廣到了遙遠的過去,把對自我的感覺擴展到一個寬廣的時間段裏;而張抗抗則從父母兩係來解釋自己,最後把一切都壓縮到了一個點上,那就是全書最後一句她寫的:“1994年8月完稿於北京花園村”。客觀地說,這兩種想法有高低的區別。

順便說一句,對尤瑟納爾的文化胸襟,實在不能輕看,她老人家是位文化上的巨人。要是拿尤瑟納爾和張抗抗做比較,對後者不夠公平——她還年輕,而且不是科學院院士。但這非我之罪,誰讓她的書那麼像尤瑟納爾呢?……張抗抗的這本書主要是在寫自我,對於女作家來說,寫自我是很可取的。但也不知為什麼,中國現代女作家寫的自我是有毛病的;往往很不好看。以我之見,作家寫自我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是把自我當作subject,一種則把自我當作object。我不是在賣弄自己懂幾句洋文,而是在這方麵中文沒有特別貼切的相應詞彙。假如把自我看作subject,則把它看成是靜態的、不可改變的,是自戀、自足的核心。若把它看作是object,那就是說,自我也是動態的、可以改變的,可以把它向前推進。我們國家的文學傳統,有一半來自傳統文化,另一半來自前蘇聯,總以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自居,想著提升和改造別人的靈魂,炫耀和賣弄自己的靈魂。不知為什麼,我不大喜歡這一點。相比之下,我很喜歡福柯的這句話:“通過寫作來改變自我。”這也是我的觀點。所以一在書裏看到以自我為中心的種種感觸,我馬上就有不同意見。

坦白地說,如果不是編輯先生力邀,我不會寫這篇評論。這主要是因為此書的書名,還有洋溢在書中強烈的使命感和優越感。

這些成分不屬於文學,更不屬於文化的範疇。要論家庭出身,我也屬紅五類,但我總覺得,如果我自己來提到這一點,是令人厭惡的……好在這本書還有些可以評論的東西。由它可以談到尤瑟納爾,甚至談到了福柯。這說明我們國家的文學事業也在和國際接軌。很不幸的是,接軌這件事,有好的一麵,也有壞的一麵:好的一麵是增廣了見識,壞的一麵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更加不幸的是:我這篇文章談的全是壞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