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陰陽兩界 第1章(3 / 3)

這一回我覺得她的褲子涼颼颼的,氣息芬芳,不是洗衣粉的氣味,也不是香水的氣味,很可能來自帝王將相。那個東西,我雖然結過婚,卻沒有見過,現在每天看圖譜,漸漸感到十分親切。經過了一段時間訓練,她認為可以了,我們就打報告請求結婚。誰知道居然出了意外,人家不批準。

後來我覺得這整個事情象一個謎。不知道為什麼,小孫想和我結婚,也不知為什麼,我會同意和她結婚。從表麵上看,她是想給我治陽痿,做一項醫學試驗,其實這樣的理由根本就不可信。從表麵上看,我是想讓她給我治好這種病,以便從此作個正常的男人,但是這個理由也一點不可信。其實我並不渴望從此做個正常的男人,小孫也不渴望做成這個醫學試驗。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可疑得很。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我覺得她是自己人,她也覺得我是自己人。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們倆有緣份。

1

二十年前,有一冬天的早上,我騎車去找一個人。當時北京的上空飄著一層混了煤煙的髒霧,好象一口粘痰;我的自行車喀喀做響,好象一隻鐵皮玩具鴨子;我穿了一件油膩膩的棉襖,頭上戴了一頂舊氈帽。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北京城的中心是紫禁城,繞著紫禁城有一些街道名和紫禁城有些關係,比方說,太仆寺街,光祿寺街,內務府街等等。有條胡同叫餑餑房,大概那裏過去是專給皇宮大內蒸餑餑的;有條胡同叫奶子府,過去大概住了一些為大內服務的奶媽。那些胡同裏的房子都不怎麼樣。七三年到七四年,我經常到那一帶去,對那一帶的情形知之甚詳。當時那一帶的胡同裏都鋪了柏油,但是胡同還是那麼窄。有些破房子拆掉了,但是沒有好好翻蓋。新蓋的房子都是用燒得很次的紅磚砌的,背麵甚至是空心的煤渣磚。沒有翻蓋的房子都是又矮又破的四合院,和過去完全一樣。和過去不一樣的還有每條胡同裏都多了一間灰渣磚砌的小房子,那就是公共廁所。過去這種房子也有,但是不那麼多,這是因為院裏的茅房都被填死了,大家都得上公共廁所。自從有了這種小房子,每一條街都臭得厲害。冬天裏我騎一輛自行車,從那些胡同裏經過,路兩邊都結了薄冰。我看到那些房子上都噴上了青灰,好象死了爹又死了娘的模樣。過去北京城裏,隻有煤鋪牆上才噴青灰。但是尼克鬆來北京時,到處都噴了青灰,象煤鋪一樣。大概覺得這樣比較美。我小的時候就沒看出煤鋪怎麼美。我是清晨路過那些胡同的。北京城裏當時有一層薄霧,所以沒有風。天氣很冷,但是並沒有冷到凍鼻子的程度。那時候除了上早班的人,都還沒起來。在胡同口碰見一位少婦,正在倒尿盆。她的頭發還能看出一點理發館的模樣,身上裹了一件緞子的(或者是線綈的,這兩種東西我分不清楚)的絲綿小棉襖,下麵穿一件粉紅的棉毛褲,腳下踩著兩個毛窩(就是那種氈麵鬆緊口的棉鞋),睡眼惺鬆,手提一個搪瓷痰桶迎麵走來。棉襖和痰桶都是嶄新的,這些跡象表明,她結婚還不到一個禮拜。當時我正盯著她領口看,因為她的脖子和胸口象雪一樣白。我記得她是很漂亮的,但是現在想不起她的模樣。就我當時的年齡來說,記性本不該這麼壞。這是因為她走到了下水道口上,就把痰桶一倒。不僅是嘩啦一聲,裏麵還滾出兩節屎來。所以我就沒記住她的模樣,隻記住了屎的模樣,那屎橛子無比之粗,無比之壯。那東西就凍在了鐵蓖子上,大概要凍一冬天。在那上麵還要凍上剩麵條,剩米飯,好象一塊奇形怪狀的薩其瑪。這件事情好象馬路上凍結的一口粘痰,凍進了我的腦子裏,大概要到我死後,才會釋放罷。

時隔二十年,我又想起了那天早上的事。那天我到奶子府去,是要找李先生。不知道現在李先生上哪裏去了。現在他大概不會是過去那個模樣。但是假如你在七三年看到他,就會說他是個狗頭貓臉的玩意兒。狗頭是指他的臉形,象個哈叭狗的模樣,貓臉是指他的眼睛有點黃,瞳孔也有點窄長,他的頭當時就瀉了一半頂,現在大概全瀉光了。此人身材不高,但是身上還算有肉。有一點雞胸,又有一點駝背。我不但認識他的臉,還認識他的屁股,這是因為我那一天早上把他叫起來後,他隻好當著我的麵穿褲子。他的內褲太破了,就背朝著我。但是後麵更破,和沒有是一樣的。那時我坐下來,一麵欣賞他的屁股,一麵找到了他的煙葉子,給自己卷一支煙當時我看見他的屁股,就象個風幹的蘋果,皺皺巴巴的,還有無數小的黑痣,息肉等等,我想任何狗急跳牆的同性戀者見了都不會動情。李先生背著臉說:給我也卷一根。這個笨蛋,窮到了抽煙葉的地步,卻不會卷煙。於是他隻好用煙鬥來抽,那味道就象狗屁一樣。抽到嘴裏像狗屁,別人聞著也象狗屁。

有關煙葉子也有很多學問,現在眼看要失傳。這種東西二兩一包,外觀象簡裝洗衣粉。有一種是白紙上印紅字,那是曬煙,抽起還可以,假如是特級,就是關東煙,比香煙還好。還有一種是綠字,那是烤煙,抽起來就象狗屁。但是狗屁也分級,二級以下煙葉裏有草棍,席箔,秫桔杆,不是純狗屁。李先生的煙葉子是五級的,抽到一半,煙頭裏掉出一個黑球來,經仔細辯認,是個燒糊了的死蒼蠅。為此我還惡心了好半天。

我還能想起不少有關李先生的事情。李先生出門時騎一輛自行車,那輛車可不是一般的自行車,而是一輛匈牙利的倒輪閘。這種非常少見,甚至比日本鬼子留下的老富士還少見,因為它是五二年匈牙利在北京開博覽會時送來的樣品。自從到了李先生手裏,他就再沒有修理過,任憑車上的零件一樣樣脫落下來。據說有一次車座不見了,李先生就在座管上騎了一段時間,其狀就如在受樁刑:疼得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後來他痔瘡大發,才不得不買了一個舊車座。李先生上車的樣子也是十分奇特,他總是推著車向前奔跑,奔跑中彎下腰,把腳蹬子轉到一個特定的角度,然後踏著腳蹬騎上自行車。那種奔跑中矮身轉腳蹬的身法,酷似狗撒尿。

李先生和我一樣,專幹些不能幹的事。我幹的事是想寫小說,經常往刊物投稿,但是總是被退回來,並且不是退給我本人,而是退到黨委辦公室,附有一封公函,建議對投稿人加強思想教育。但很少有人真來教育我,因為我是小神經。李先生幹的事倒不是寫有維多利亞時期風格的小說,而是要研究西夏文。這件事並沒有思想意識方麵的問題,但他本職工作是個俄文翻譯,一研究起西夏文就不進俄文了。而且他在研究西夏文時,你就是在他眼前放鞭炮他也聽不見,這個樣子完全不能上班。因此他早早退了職,靠偶爾翻些稿子為生。誰知後來碰見了文化革命,取消了稿費,差一點就把他餓死了。李先生因此氣急敗壞,說過好多大逆不道的話。我聽見了這樣的話,就這樣安慰他:其實這件事也是滿公平的----為什麼隻許老天不下雨,餓死非洲的遊牧民,就不許中國搞文化革命,餓死你這搞翻譯的遊牧民?何況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你到底餓得死餓不死還不一定。但是他還是要繼續說些反動話:要是天不下雨,餓死我認了。現在的事是,我又沒招了誰惹了誰,有人非要逼我跳火坑。李先生的情形就是這樣,我到今天還記得。人活在世界上就象一海綿,生活在海底。海底還飄蕩著各種各樣的事件,遇上了就被吸到海綿裏,因此我會記得各種事情。

2

那一年我正在山西插隊。現在我長得人高馬大,相貌凶惡,過去就不是這樣。小時候我長得文靜瘦弱,還愛和女同學跳猴皮筋。以我到山西插隊時,我媽就睡不著覺。她以為我連窩頭都不會蒸,一定要餓死,假如沒餓死,也會被人欺負死。但是隻過了一年,我就長了一嘴絡腮胡子,活象一個老土匪,而且滿子詡是操你媽。這說明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隻要一年就能變得連他的親媽都認不出來。在鄉下時我很少吃窩頭,倒常常吃雞。老鄉們說,母雞見了我就兩腿發軟,暈倒在地,連被提走了都不叫一聲。這當然是過甚其辭。當時我雖然極具男性魅力,卻未必能迷倒雌性鳥類。

那一年冬天我原準備在鄉下過冬,但是當地正好刮著很厲害的白毛風,燒炕的柴又不夠。我們五六個人擠在一個被窩裏,身上蓋上了所有的大衣。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所有的大衣都從被頂上滾下來,掉到了尿尿的臉盆裏,凍成了鐵板一塊。我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有勇氣不穿大衣就到外麵去生火,就在屋裏點火把那盆尿煮開,大衣拿下來。那氣味實在是可怕,把我的兩隻眼都熏壞了。出了這件事以後,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誰見了誰都是羞答答,因為六個堂堂的男子漢煮了一鍋尿,實在是丟人。這說明我們雖然長得象土匪,臉還是很嫩。約定了誰敢把此事傳出去就宰了誰後,我們就各奔東西。我跑回北京來,住在原來住過的地方。那地方原來是一所大學,裏麵有很多人。當時叫作留守處,裏麵隻住了很少幾個人。很大的院子裏到處是荒草,人們都下幹校了。李先生原來也住在這個地方,後來才搬走了。這地方原來每個人都認識李先生。

現在應該說說那天我去找李先生的原委。我從山西跑回來,住在留守處,那院裏當時隻有大崔一家住。這位大崔原來也是我們的鄰居。除此之外,他還是我爸爸的同事,李先生的老同學,長得人高馬大,笑口長開,一團和氣。大家去下幹校,家裏還有些東西,是得找個大家都放心的人看著。大崔實在是最合適的人選。他老婆也是我們院的人,所以一起留下來。剛回來我去找他借房子,管他叫崔叔叔,管他老婆叫阿姨。借到了以後就改了口,管他叫大崔,管他老婆叫大嫂。當然這房子不能白住,我也得幫人家幹點事,跑跑腿。所以大崔要找李先生,用不著自己去,告訴我一聲就得。當時我非常年輕,也沒有陽痿病。

我從小就認識李先生。李先生從我小時候就在搞西夏文,而且我們兩家過去是鄰居,也記不清我第一次見到西夏文時是幾歲。所以我後來見到西夏文,也不覺得有什麼古怪。那種東西看上去很象漢字,筆劃多得叫人頭暈,很象是瘋子寫的,據說除了李先生,世界上沒人能夠讀懂。因為隻有李先生能讀懂西夏文,所以他有大學問。但是他依然窮困潦倒,這是因為隻有他能讀懂西夏文,所以他的學問就得不到承認。假如別人能先讀懂了西夏文,或許他的學問就有人承認,但是那又不是他的學問了。除此之外,還因為當時在文化革命中,北京城八百年的城牆被人拆掉了都沒人說個不字,還誰關心西夏文。除了西夏文,我還記得隔壁李先生那間房子老是煙霧彌漫,李先生的臉色老是那麼黃,好象得了黃疸病;李先生對我很凶。後來我才知道,過去李先生最煩有人不打招呼就到他那裏串門。但是後來我專到他那裏去串門,因為他反正沒膽子把我吃了。所謂串門,就是沒有事,跑到別人家裏去坐著。但是那一天我去找李先生可不是沒事,而是要告訴他,有人請他翻譯些文件。沒有稿,隻有千字三毛錢的煙茶錢。李先生聽了很高興,馬上就跑去了。在大天白日下騎著他那輛古怪車子,身穿著一件再生毛料的古怪衣服(那種料子和麻袋片是一樣的),闖到那個原來是大學,當時叫留守處,而且人人認識他的地方去,並不是李先生的一慣作風。這是因為那個院子裏現在沒有幾個人。人多時,李先生總是天黑後才去的。這說明李先生雖然窮困潦倒,依然很麵嫩。

我和李先生熟,除了過去在一個院裏住過幾年鄰居,還因為不住鄰居後,他還是老找我給他修收音機。李先生有一台裏加牌的收音機,那收音機有小櫃那麼大,非常氣派。這說明李先生並不是一慣窮困潦倒,還有過有能買起收音機的時候。這家夥晚上睡不著覺,想聽聽俄語台,但是聽不清,就鼓搗他的收音機,胡亂修改線路。直到那收音機慘叫幾聲再也不響了,他才安心睡覺。李先生會那一點三腳貓的無線電,正好能把響的收音機修到不響。我去給他修收音機時,先要把他自己加上的放大全拆掉。同時還告誡他說,別隻想著加放大,這不解決問題。還要想到有幹擾:國家留著你的收音機,可不是讓你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李先生說,是,是。我不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我隻聽外語。但是國家不相信李先生隻聽外語,還以為他要聽烏七八糟的東西,所以還是要給他幹擾掉。李先生又不相信收音機聽不清是因為有幹擾,老以為是靈敏度不夠,就老往裏麵加放大。他的手還沒有我的腳靈巧,一加就把收音機加死了。然後他就找我來修。這件事循環往複,周而複始。直到鄰居揭發李先生偷聽敵台,居委會把他的收音機拿走了方才告結束。我去找他那回,他剛剛失去了收音機。李先生見了我就說這件事,同時愁眉苦臉。我就安慰他說:這也好,省得再找我修。我這樣安慰過以後,他好象更傷心了。這件事證明了一個道理:薩特先生說得很對,他人是你的地獄。我是李先生的地獄。李先生也是我的地獄:被他捅過的收音機就象個馬蜂窩,焊過的線頭就象些包錫紙的巧克力球。修完了他那個鬼東西,感覺就象吃了憶苦飯,不單腸胃受,而且拉不出屎。

李先生走了以後,我在他那間小房子裏還呆了好久,把他那一罐狗屁煙倒到了桌麵上,把裏麵的死蒼蠅、掃帚苗都挑了出來,然後又裝了回去。我看了半天李先生的西夏文抄本,挨個數那些字的筆劃。後來我從上麵撕了一條紙,卷了一根煙,就替他鎖上門,回來了。時隔二十年,我還清清楚楚的記得,我幹了哪些事。但是我再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幹那些事。大概這就叫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