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李先生在我們院住了三個月,後來他又回奶子府去住了。其實他是被攆出去的,而且是我和大崔合力才把他攆走。這件事的詳情不是我不肯講,是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可能推了他,也可能搡了他,甚至打了他,這些都記不得。隻記得當時很有正義感。我這一輩子隻有那一回有正義感,以後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記得雨果說過,凡不可挽回的東西,都不屬於人,屬於上帝。所以正義感也不屬於我,屬於上帝。後來街道上把李先生的收音機還給他,等收音機壞了,他還來找我修。混到了那步田地,李先生不大要臉麵。
雨果先生還說過:凡人份內所沒有的東西都屬於上帝。所以象我這樣的陽痿病人想娶小孫這樣的漂亮姑娘為妻就是冒犯了上帝。上帝他老人家夠狠的,把我們管得這麼緊。
我和前妻離婚時,聽到了一種議論:陽痿根本就是一種思想病。換言之,上麵的思想端正了,下麵也會端正。人家還說,我一定是麵對自己的老婆時想入非非,所以才陽痿。這話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當年麵對我前妻的大褲衩時,我是有過一點古怪想法。如前所述,我自以為有寫小說的才能,這種自信不是空穴來風。我的想象力極為豐富,以致我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腦袋隻有五號鋼種鍋那麼大。在我該對我前妻行周公大禮時,腦子裏忽然浮現出二十年前那個冬日騎車去找李先生時所見的情形:那個新婚少婦手提痰桶向我走來,把屎倒在鐵蓖子上,那個少婦的模樣不知為什麼,活脫脫就是我前妻。這件事對我penis的物理性質大概是有一定的影響,但是要說那就是我陽痿的主因還難定論,因為當時我還在害胃疼。我在山西吃過好幾年的土豆和連皮碾的穀子麵,那些都是標準的健康食品。但是要是純吃它們就很傷胃了。結婚那天,我雖然出席了好幾個婚宴,但是什麼都沒吃到,所以到了晚上胃就疼得翻江倒海。在這種情況下,就該和我前妻取個商量。但是她早早的脫了大半衣服上了床,閉著眼睛直挺挺的躺著,臉色潮紅,一句話都不肯講。看到這種情形,我隻好關了燈,在她身邊躺下睡了。然後的事情我已經說過,她哭起來了。從此後,我的生活就進入了軟的時期。
後來我想起當年的事,覺得我前妻不會因為性欲沒得到滿足就哭了起來。她隻是覺得在新婚之夜被弄破處女膜,是她份內當有的東西。隻要是份內該有的東西還沒拿到,就會引起一種急不可耐的情緒。至於弄破了疼不疼,她就不管了。
李先生有一套二十卷本的湯恩比的曆史哲學,我叫他教我英文,他就拿那書來教我,教得我七顛八倒,認識好幾萬單詞,卻一點語法都不會。我懷疑他對我破了他的好事懷恨在心,用這個法子來害我。湯先生說:人類的曆史分作陰陽兩個時期,陰時期的人類散居在世界各地,過著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渾渾噩噩的生活。後來人類又到一些河穀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煩惱就由此而起。與此相似,我的生活也有硬軟兩個時期,渾如陰陽兩界。軟了以後,回想起過去是如此的硬,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會有軟的時候。
我性情冷漠,不善與人交往,一輩子不認識幾個人。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我很懷念那位搞西夏文的李先生。現在他也許還活著,也許死掉了,這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我現在終於知道了他為什麼撇開了好好的工作不要,去搞西夏文。這還是因為我已經軟掉了。假如還在硬著的話,就隻能想自己是多麼的硬,想不到這類事情。在山西時聽過一種地方戲,它發出一種極淒厲的,酷似挨刀斷氣的聲音。聽時陰囊兜緊,全部神經都在極大的痛苦中。可是大家都走十幾裏山路去聽它。還有我那位前妻,用不著多麼達練人情就能看出,將來她準是個母夜叉。可我過去為之顛三倒四。這種感覺就叫作硬。硬的時候我們急著去要自己份內的那點東西,絲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點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是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說,還是西夏文,就已經活到了另一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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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孫戀愛了一陣,就向領導上交了請求結婚的報告。從那時開始,大家就不再善意的對待我們。首先是登記結婚的證明老也開不來,總是說:這件事你是不是再考慮一下?我們再討論討論。實在逼急了,就說:介紹信找不到了,公章找不了。其次就是開始聽到各種閑話。其實應該說,人們開始不再善意的對待小孫。這件事完全是她在辦。我說“我們”,不過是表示自己沒有完全置身事外。雖然我呆在地下室裏不出來,但我已經在請求結婚的報告上簽了名,並且認真聽取了小孫的各種抱怨,就算盡到了責任,別的事我就幫不了忙了。我可以不參加政治學習,不去開會,不去看上級組織的乏味電影,可以盡情胡說八道;這些好處當然是有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我說話別人可以不理會。因此我被叫作小神經。
人家規勸小孫說,你千萬不要和王二結婚。他這個人有點說不清。辦公室的老太太還對別人說,他們倆的事拖一百年也不怕,反正不會造成人工流產。別人都說,不知我們結婚是要幹什麼。並且老有人把她叫到僻靜處說:孫大夫,你真的要嫁他?你可真把自己看得一錢不值了。小孫說,她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隻好擺出一副瘦驢屙硬屎的架式說:我就是愛他嘛。但是晚上卻對我說:我愛你個狗屁!除此之外,幾乎每個人都要給她介紹對象,包括剛剛從護校畢業的不滿二十歲的小護士。因為熱心的人太多了,顯得她簡直象個花癡。假如不馬上給她找個男人的話,她就要去和公牛睡覺,生下一個米諾牛來。對於這件事,她沒有精神準備,感到驚慌失措。原先她以為結婚象在學校打報告申請實驗動物一樣輕鬆,寫個報告交上去,然後拎著兔子耳朵到試驗室,既可以把細菌打到它耳朵裏,也可以把它燉了吃。現在我這九十公斤的公兔子就坐在對麵,人家卻不給她,可把她氣壞了。
小孫告訴我這些事時,都是在晚上。我的小屋裏黑洞洞的,所有的燈都沒有開,隻靠一台示波器的綠光照亮。我不喜歡光亮。她在屋裏走來走去,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走了幾趟以後,忽然對準我的耳朵大叫一聲:都怪你!!!我聳聳肩說:陽痿還沒治好呢,你別先把我耳朵治聾了。你怪我什麼?她想了想說:算了,誰也不怪。不過這件事實在是真他媽的。而且她對我也起了疑心(這都是因為別人說我複雜),老是問:王二,你這人可靠嗎?你能肯定自己沒有偷過東西,或者趴過女廁所窗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