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陰陽兩界 第3章(2 / 3)

走到房間裏以後,小孫就徑直鑽進了被窩,一會就睡著了。我把她的衣服放在床頭,回到自己床上,好久都沒睡著。第二天早上起來以後,她不提起這件事,好象這件事隻是她一時衝動,或者昨天晚上她在夢遊一樣。我也不便提起這件事。全當它沒有發生。我想女人都有一種衝動,要把自己脫光。

中午小孫告訴我說,她們科主任找她談話,問她為什麼要到我房間裏住。小孫就反問一句道,你們為什麼不準我們結婚?那老太太就期期艾艾答不上來。於是小孫提高了嗓子高叫起來:既然我們倆結婚是有其名,無其實,純粹是為了騙房子;現在住到一起,又無名,又無實,又不要房子,你管這個幹嘛。這一嚷嚷鬧得全科都能聽到。那老太太著了慌,委委屈屈地說:孫大夫,我求求你,不要這樣。我這個科主任也不是我自己樂意當的。那口氣好象是說,自己受了強奸一樣。幹完了這件事,小孫覺得興高彩烈,得到了很大的滿足,跑下來告訴我說,她又打了個大勝仗,並且要和我接吻以示慶祝。這孩子嘴裏有薄菏味,大概是常嚼口香糖。她還把舌頭伸到我嘴裏來了。吻完以後,她打了個榧子道:Frenchkiss!就揚長而去,回去上班了。但是我整個下午都不得安生,想著她裹在白色牛仔褲裏的屁股,細長的兩條腿和白色的護士鞋。除了屁股圓和腿長,她還有不少好處,包括給我打飯,和在熄燈以後陪我聊天,沒得聊時就說和我陽痿有關的事。我們在一起,經常玩兩種遊戲,一種是情人的遊戲,一種是醫生和病人的遊戲。到了前一種玩不下去時,就玩後一種。

晚上我和小孫聊天時,她從被窩裏鑽出來,盤腿坐在被子上。這時候她背倚著被燈光照亮的牆。我看她十分清楚,那一頭齊耳短發,寬寬的肩膀,細細的腰,鎖骨下的一顆黑痣,小巧精致的乳房。乳頭象兩顆嫩櫻桃一樣。我也坐起來,點上一根煙,她眼睛裏就燃起了兩顆火星。我們倆近在咫尺,但是仿佛隔了一個世紀,有了這種感覺,什麼話都可以說了。她問我,她長得好看嗎?我說:很好看,她就說:真的呀。

我和小孫談這些事時,她的床在窗口射入的燈光中,我的床在陰影裏,我們住的地方就象陰陽兩界。這叫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生活,它也有陰陽兩界。在硬的時期我生活在燈光中,軟了以後生活在陰影裏。在這一點上,我很象過去的李先生。隻是我不知道李先生是不是也陽痿過。

2

當年我問李先生,西夏文有什麼用,他隻是一聲也不吭。後來他告訴我說,他根本不想它有什麼用,也不想讀懂了以後怎麼發表成果。他之所以要讀這個東西,隻是因為沒有人能夠讀懂西夏文。假如他能讀懂西夏文,他就會很快樂。讀不懂最後死了也就算了。後來他的晚景很悲慘,因為他終於把西夏文讀通了,到處找地方發表,人家卻不理他。因為他不是在組織的人,是個社會閑散人員。還因為當時對西夏文已經有了五六種讀法,都讀得通。李先生說,他的讀法最優越,但是沒人理他。後來他就把自己保留多年的西夏文拓片,抄本等等都燒掉了,到處去找工作,終於當上了一個中學教員。再以後就得了老年癡呆症。我算了算,李先生那會也有五十六七,到了該得這種病的年齡了。最後一次我見到他,他已經不認識我了。

在我的硬時期,總有一個女人是我的意淫對像。有一年冬天我的意淫對像就是大嫂,她當時是個大個子中年女人,兩條大辮子,在那個時期,她那個年齡的女人留辮子,可有賣俏的嫌疑。大嫂的臉也很長,下巴稍有點翹。當時我覺得下巴翹一點好,比較俏皮。臉白白淨淨的,有點淺麻子。一天到晚老在笑,好象缺心眼的樣子。做為意淫的對像,她的屁股太大,腰也比較粗,這都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她老是笑嘻嘻的,彌補了體形的不足。我想象她作愛時也是這樣笑嘻嘻,這會讓我激動不已。

小孫說,我簡直是個下流坯。她希望我永遠陽痿下去。但是說了些話之後,她又承認這樣說不對。她說她是醫生,我是病人,醫生不該說病人是個下流坯。現在我們又玩起了那種醫生和病人的遊戲。她問我那個大嫂是誰,我告訴她說,是我們院大崔的太太。她又問,什麼院,什麼大崔。這個話說起來就長了。我從小住在一所大學裏,因為我的父母都是該大學的教師。大崔和大嫂是比我父母小十幾歲的另一對教師,是我們的老鄰居。而且大崔和大嫂都認識李先生,他們是老同學。這件事的背景就是這樣。

我給小孫講過:那一年冬天我去找李先生,其實就是奉了大嫂之命。大嫂和我說起這件事前,她正蹲在水管前麵洗帶魚。而和我說這事時,她站了起來,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的套頭毛衣,裏麵襯了一件藍格子的淺色襯衣。我看到她脖子上有了幾道皺紋,下巴也有一點兩層的意思,但是大嫂還是滿好看的。她對我說,讓我去找李先生,讓他來一下,有件事情可以照顧到他。我聽著這些話,眼睛卻在她胸口上看。在毛衣底下,她乳房的樣子還是滿好看,隻是略微有點下垂了。就在這時候,她用洗魚的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說道:看什麼看!快幹你的事去。她這種滿不在乎的口吻很使我turnon。

小孫對我說,她也是很不在乎的。這種口吻很難說是醫生對病人的口吻。這種口吻使我很緊張。好在她馬上換了一種口吻說,好啦,講你的大嫂罷。那天她叫你去找李先生,到底是為了什麼?

其實那件事沒有什麼重要性。大嫂讓我告訴李先生,有一批材料要翻譯。沒有稿費,但是有一點煙茶費,每千字三毛錢。這就是說,你翻譯了一千個字,可以抽一支好香煙,或者喝一杯好茶。就是不抽好煙,這筆錢也是太少了。但是李先生答應了幹這個活兒。不但如此,他還以取稿子方便為名,搬到了我們院,住到了我的房間裏。這件事我已經講過了。現在我懷疑,每千字三毛錢,就是對李先生也太少了。當年李先生接下這個活,動機根本就不純。

比這還糟糕的是,大嫂和李先生開始在我眼皮底下幽會起來。見了麵就接吻,手還不老實,李先生那對前蹄老從大嫂的毛衣底下伸進去。我一看見這種景象,就咳嗽不止。大嫂聽見了,就說:小陳,你好不好回避一下?我們倆玩哪。當時我真是恨得牙根癢癢。大嫂孩子都老大的了,還這麼不自覺,老要玩。而且李先生又老又難看,和他有什麼好玩?要玩可以和我玩嘛。除了這些討厭之處,李先生還得了不睡覺的毛病,白天和大嫂鬼混,翻譯稿子,夜裏還不忘看他的西夏文,二十四小時連軸轉。象他那麼大歲數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鬼精神?

有關大嫂的情形,還有不少可以補充的地方。據說她一貫搞破鞋,年輕時就因為和蘇聯專家有不正當的關係,被開除了團籍。結了婚以後,還是亂七八糟。大崔也管不了她,隻能要求她對丈夫好,對孩子好,在飯菜裏別下耗子藥。李先生在院裏時,大崔氣得要命,要打她。她也是滿不在乎:要打你就打,隻別打臉,打哪兒都成。可以用趕麵杖,不準用火鉤子——動鐵為凶!

大嫂對我說,她愛上李先生了,甘願為他犧牲性命。我以為大崔要和她離婚了,但是大崔沒提這個事。他告訴我說,大嫂經常會愛上誰,甘願犧牲性命也有有好幾回了,但是她到現在還活著哪。

隻要我肯耐心等待,沒準大嫂也會愛上我,甘願為我犧牲性命。但是我最缺的就是耐性。我絕對不會象李先生那樣搞了二十多年西夏文,最後變成一個白癡。我搞什麼事都是要麼不幹,要麼立竿見影。

3

我和小孫聊天,經常聊到一半,她就說:今天聊到這裏罷。再晚睡明早上查房起不來了。然後就鑽進被子睡著了。當個住院醫師實在辛苦,有時候白班,有時候夜班,睡覺的時間老是不夠。小孫的眼窩常常發青,她問過我是不是該塗眼暈。我說你想塗就塗好了,我沒什麼意見。她說豈有此理,塗眼暈就是塗給你看,你居然沒了意見!看到別人忙忙叨叨,我經常感到慚愧,因為我老覺得可幹的事情太少。翻完了“Story

of

O”,就再也找不到象這樣的書了。但是我也不能象那種人一樣,去幹沒意思的事情。我們的人在這種時候,往往是去證明一個定理,或者發明一個體係。比方說,費爾馬和愛因斯坦幹的事就是這樣。但是去證明一個定理往往會掉進陷井裏——有些定理可能沒有證,遇上了一輩子都會陷在裏麵。而發明一個體係則談何容易。想來想去,隻有寫小說比較有把握。但是自打認識了小孫,我就一個字也沒寫過。我寫的小說,她每一頁都要看,這就破壞了我的寫作情緒。想想罷,昨天剛寫出來的東西,今天就成了談資,那是多麼叫人厭煩。剩下隻有一件事可幹,那就是睡覺。

後來我又想把李先生和大嫂的事講給小孫聽,但是她不肯聽,說道:我知道,大嫂愛上了李先生,這就結了罷?講點別的吧。其實那個故事還長得很。用大嫂的話來說,一次愛情就象吃一個巧克力殼的冰棍。開頭是巧克力,後來是奶油冰激淩。最後嘴裏剩下一個幹木棍。我所講的李先生,連巧克力殼都沒化呢。但是小孫不肯聽。她說與其聽你這些胡說八道,不如到外麵去看死人。說完她真的從床上爬了起來,拿了手電,到走廊上去了。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包括夜裏李先生和大嫂在一塊坐著念俄文詩,幾幾嘎嘎,聽得人好不心煩。那時候我躺在燈影裏,大棉被也擋不住那些卷舌音。這時候我隻好想象自己是土耳其蘇丹,帶了隊伍征討俄羅斯草原。逮住了講這這種話的人,就讓他們腦袋瓜子朝上,屁眼朝下,坐在削尖的木棍上。還有他們倆唱一個俄文歌,叫作嘎嘎林。一邊嘎嘎,一邊親嘴,就象鬥雞一樣;聽了叫人頭大如鬥。後來他們聽我咳得那麼厲害,也有點不好意思,到外麵去找地方了。但是那已經是開了春後的事。在此之前,他們一直是在我麵前表演。開了春以後,我們院子裏就開始鬧貓,天一傍了黑,它們就開始哀號。我總懷疑裏麵也有李先生和大嫂的一份。據說母貓的那玩藝裏長了倒刺,公貓插進去,就象插進了蠍子窩一樣,疼得拚命嚷嚷。不知李先生和大嫂是不是這樣。

我想給小孫講的事還包括,那一年春天特別暖,晚上外麵刮著黑色溫暖的風,那種風就象一條深不可測的暖水河,叫人見到它就想脫光了衣服跳下去。用不著別人告訴我我就知道,這條河就是未實現的性欲。現在我心裏就流著一條這樣的暖水河。我要幹的事不過是把這件事說一說。

小孫剛出去時,我很上火。因為我想讓她聽我講話,但是她卻跑了,把我扔在突然到來的寂寞裏。我在地下室裏住了十年,原本最能忍受寂寞,現在卻受不了啦。

寂寞是我的選擇,正如在地下室裏離群索居是我的選擇一樣。在我看來,寂寞就是可以做一切事的自由,這是因為你做什麼都沒人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理會。所以我能夠翻譯“Story

of O”,李先生能夠讀西夏文。自從我割斷了對女人的單戀,寂寞就真正歸我所有。寂寞純黑如夜,甜蜜如糖,醇如酒。

但是現在我卻受不了寂寞了,因為它不再是過去那個樣子,既不黑,也不甜了;而是慘烈如白晝。

我坐在床上發了一會愣,忽然想起小孫出去半天了,我該去看看她。一推門看見門口堆了一堆衣服,原來現在她身上什麼都沒穿。我趕緊回去拿了件大衣,順著燈光趕了去,看見她正趴在標本櫃上,高舉手電,正往死人眼窩裏看哪。我叫道:你瘋了,要凍死呀!她卻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