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占有欲、毀滅欲、呑並欲組成的心靈
傳說,龍王上了天庭議政去,渤海灣裏的龍子龍孫們便會乘機作亂,興風作浪。那時候,渤海灣便不是安樂窩了。
這樣的傳說也許是真的,若不,一向風平浪靜的渤海灣為什麼一下子變得肆暴烈恣睢了呢?
海灣裏的颶風猶如一頭困獸,掙脫了籠牢,爬上了海河,順著河筒子唯哮。
春天裏有這樣瘋狂的颶風是百年不遇的。但是畢竟來了。來了便是一場災難。
一霎時,海河裏的每一片波濤,每一座浪峰,每一個波穀都被凶惡的風召喚?起來,鼓足了邪惡,和風一起瘋顛,一起糊塗,一起製造恐怖一塊兒扯著雷鳴……
檣桅折斷,白帆撕碎。許多條船兒底朝了天,猶如鱉蓋浮在水麵。
兩岸更是遭了殃。
如果是過去的中國的百姓的宅院,房屋,那將會出現一片悲慘……一座座屋頂被揭去了,把柴草和泥沙來-番漫天拋揚。
許多樹木被連根拔起,抑或拚命掙紮著搖晃。雞飛狗咬人仰馬翻,整個天和地,人和畜,田野和村莊,變成了一團槽。
如今,兩岸一律洋樓洋房,情景似乎好了一些。但是,場麵依舊不能不說是觸目驚心一一無數根煙筒在呼晡,好像一群狼在狂悖地嗥叫。有幾十棵法桐折斷了脖子,樹冠滾起了風車。有些樓房的窗子沒有來得及關,玻璃一陣劈哩叭啦碎成無數片,拋向了不知什麼地方。街上橫沙立石飛揚,本來這裏的街道是明光光的,這些沙石不知道從哪裏刮了來,參加進風魔的懲罰行動幾天來,太野一郎的情緒一直處於亢奮狀態。
他的一顆心,似乎變成了屠場裏刮光了毛、吹上了氣的豬肚子,膨脹到了眼看就要爆炸的地步。有這樣子的心靈,一定會有許多不一般的感覺產生出來——
他覺得自己力量很大,伸伸手就可以扯下天幕。他一會兒又覺得兩條胳膊變成了翅膀,幾乎便要飛起來。
他嫌時間像中國的老牛拉破車一樣拖拖拉拉。
他想馬上開始許許多多進步,許許多多陰謀,許許多多收買,許許多多開拓,許許多多規劃……
他的情緒由亢奮進一步變成急躁。
颶風刮起來的時候,他正在書房裏轉著沉重的圈子猶如關在鐵籠子裏的非洲虎。
颶風沒有撲滅他的激情,相反,點燃了他的瘋狂。他想,我的心真地要爆炸嗎?我的胸口怎麼有點兒脹痛?他是一個不大喜歡說話的人。他信奉行動。可是,今天,他卻不能自己地說話給自己聽:“我要毀滅你,你這個陰謀家,你這個賊鬼溜滑的人,你這個趁火打劫者。過去了的二十幾年裏你把我打得慘敗。這一次,所有的債我要和你一起算。你等著瞧。”
他這樣自言自語的時候眼前頭出現了一個人,風流俊拔的眼睛,眉心間有一顆痣,臉皮白白的,五官勻稱而造型精致。那個人似乎一點兒也不害怕,微微笑著,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他更加生氣了,他揮手打去,上海的一座洋式樓房倒下了,天津的一座鋪子坍塌了北京的一座中國小樓傾斜了,濟南的一幢中西合璧的樓房也在左右搖晃。他冷冷地看著那個人,開心地大笑……他感覺著看到了那一副副畫麵。可是,隻是一會兒,一切都消失了隻有他一個人在屋子裏轉圈。他又生起氣來,自己對自己提高了聲嗓:“太野,你不行。不我行,我行,我會吞下中國的整個棉布市場,絲綢市場,像吞下一隻乳雞。哪怕就是一隻蒼蠅也要吞下。你們不信那好,你們會相信的。我才是真正的武士,我要變成百萬富翁。超過老混蛋治島,超過東京總經理,超過世界上的所有富翁。馬上……明天……多麼叫我迷醉呀,世上有那麼多的好女人,我要一個一個占有她們。已經枯燥無味的幸枝子,隻好讓她走開了,實在對不起。”
他諦聽著自己的聲音。
猛地,出現了一張三角臉向他展示一種奇怪的笑。
他感覺著渾身上下起來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不再說什麼,噤若寒蟬。身子也開始了冷戰。
“我說的不是真的全是一派胡話。”
“你應該有這樣的雄心壯誌敝為你的義父和嶽丈,並不太計較你對我和幸枝子的不恭不忠,徒弟應該超過壓倒師傅的。問題是,瘋子並沒有多大用處
“爸爸,我總是不能像中國的諸葛亮那樣……冷靜智慧,理智。”
“你實在不配做一個大和民族的兒子。你忘記了爾應該如何對待心靈刮起的風暴。你不會養神修性你忘了我對你的教導……”
他記起了嶽父、也是義父治島對他說過的一段話。
義父讓他付諸行動。
他卻隻是記住了話,而沒有去實踐一下這段話。他覺得他應該開始實踐了他想起了嶽父那個老頭兒“無故辱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驚”的修養。義父說,我幾十年便是得益於這一段話:
“……要從心靈上把外界的一切驅除,讓月亮太陽星星藍天黃地河流村莊美的女子黃的金子統統在你眼前消失。然後,把自己的那顆心,赤裸裸無遮無掩地放置在你的眼前……這是第一步。這一步你做到了便奠定了成功的基礎。這一步要反複練,天天練,練到什麼程度呢?練到在黑暗中能夠看到你的一顆心猶如一團火在你的眼前熊熊燃燒。第二步,是對於外界的一件東西的專注,權且稱專注功吧。你去注意不同的雨聲吧,分辨出春雨秋雨夏雨午雨晨雨夜雨大雨小雨中雨慢雨驟雨的不同來吧,要分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樣,任何狂風暴雨便不怕了。練習傾聽落花之聲和岩石之聲吧。練習關注女人的胸脯的起伏吧。兩步都練習好了,你便可以進入平靜、和諧、安寧,麵對任何驚濤駭浪而毫不動容的境界……日本人很喜歡這些品質,因為它們可以幫助你把你的人生秘密藏在心靈深處
……讓人們看見你笑容滿麵溫文爾雅文質彬彬遇事冷靜吧,至於你的心,千萬不要外露,就像少女把最隱密的地方遮掩了千層萬層。外露了,便會引來災難。一千多年前,我們第一本曆史書《古事記》上有一首詩歌說得何等好哇:
八夫雲升起來,
好讓情侶們藏身。
出雲郡的八重柵欄,
圍起那八重雲彩一阿,多好啊,那八重柵欄!
外麵的風暴更加肆虐。
心靈的風暴卻漸漸平息。
太野一郎反複念著古詩,念出了許多淚水流在了臉上……
2主人、走狗與一個性感的女人
這時候,仆人進來報告:
“顯揚君來了。”
他浮上了笑容:“請。”
高大的孟顯揚跨進了客廳。
他是從濟南趕來的。他做著內外棉株式會社濟南分社的銷售科長。
歲月的嬗遞,把浮浮躁躁風風火火的洋行的“街腿子”孟顯揚變成了頗有計謀城高府深驕蹇自負的大買辦。
四四方方棱角分明的腦袋,天頂明晃晃的,上麵隻有一些柔軟鬆疏細彎的黃毛——這一切,除了表明他已經學會了刻苦用腦,大概與他縱情酒色也有關係。上麵時常有幾條皺紋或彎曲或筆直地出現,記錄了他幾十年為洋人跑腿生涯的風風雨雨他秉承太野一郎的旨意,借土匪的手害死了親大娘後,心中委實恐懼了許久。,他怕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生的堂兄孟洛川報仇,千方百計地躲著堂兄。盡管這樣,夜裏還不免經常要作惡夢,堂兄舉著刀子看著他或者是堂兄拿著繩子捆著他……他本來也打算把他的小家遷進租界裏去,聽說堂兄遷入了,他隻好作罷。他把他的小家安在了濟南府剪子巷。他花錢雇了一個保鏢,日夜保護著他,整整保護了一年。後來,他看著堂兄並沒有對他下手的意思。他想,堂兄肯定不會想到是我幹的這件事,堂兄還是君子風度。他想得對,洛川確實沒有想到是堂弟勾來的土匪綁了娘的肉票,洛川甚至都沒有想到日本人的身上。洛川認為,那純粹是土匪綁票。顯揚放心了,辭掉了保鏢,也敢進天津衛了……
他依舊又癡又狂地戀幸枝子。
他生疼生疼地想,幸枝子是我的,她第一個向我獻出了她的一切,肥美的妖豔的軟綿綿的顫顫的俏麗的櫻桃似的……是總經理依仗著勢力硬硬地奪了她去。
想歸想,這個混血的日本女人卻是愈來愈不容易得到了。後來,她雖然不被太野一郎寵幸,卻畢竟是總經理的夫人,而太野一郎對於他來說,是至高無上是主宰一切是君主是老爺。太野一郎手中的骨頭,不扔給他,他也隻好幹咽沫,一點點辦法也沒有。
要幸枝子做夫人一年半載的看來是沒有多大希望了,顯揚
便從濟南府夜娘的手裏買了一個姑娘做二房一他讓大房空著
位子。他下定決心要娶一個洋女人且是有一定身分的做太太。這
期間,他的做成了章丘土地第一家的老爹,曾經給他物色了一個財主的千金小姐,動用了族長做大媒,他卻根本不予理睬。他說:我第一次嚐的是洋果,難道走下坡路不成?買來的二房,原來倒是花枝招展的,進了家,成了家花,他便覺得變了,變成了一棵灰灰菜。他不指望她解決什麼問題了,他隻是找了一個做飯的,暖腳的,救燃眉之急的,他公開這樣說。他的目標又打進了柳巷花街,他迷醉於那裏邊的女人,覺得她們才有味兒,那些味兒讓他回味不已。
……那一個穿了華爾紗長旗袍,開叉極高行動時悠然飄拂閃霜出渾圓柔腴的大腿。那一個嬌怯不堪,專愛軟洋洋地吃吃匿笑。那一個緊裹著臀部,穿了一件淡水紅印度綢褻衣,笑得蕩,叫得狂……
太野一郎叫顯揚坐下來,誠揚第一次感到主人一反常態,很是和藹可親,他反而有點兒害怕了,動作拘謹起來。他想,主人要幹什麼?
太野一郎請顯揚喝茶。談話從閑聊開始。
“顯揚君,你對日本的一些風俗文化學習得怎麼樣了?”
“一知半解,皮毛上略懂三四。”
“唔……日本的糖有多少年的曆史了?是從那兒傳進來的?”
“……”顯揚答不上來。
“有一千餘年的曆史了。是鑒真和尚從你們中國帶來的……那麼茶呢?”太野一郎說。
“……”顯揚還是答不上來。
顯揚準備好了挨打的架勢,把胸脯子挺得筆直。他對於主人的耳光已經習慣了,幹不好事情要挨耳光,理解不了旨意要挨耳光。主人是一隻暴躁的猴子……不是一隻易於狂怒的雄獅。主人有時會拿他當拳擊的靶子,凶猛地擂打他的胸脯子。對於那種事情,他也習慣了,能夠經受得住了。他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肋條曾經斷過兩根,得過最嚴重的胸膜炎。可是,他都挺下來了,由此而贏得了主人的寵愛,因為主人實在離不開他。他也習慣了,不挨兩下子反而覺得更加害怕。
這一次卻是沒有耳光打來,更沒有鐵鄉頭一樣的拳頭朝著胸脯子擂來。倒是有一絲寬容的笑:
“哈哈……顯揚君,你做日本人的買辦,是一件大好事,曆史將會證明這一點。可是,做一個日本人的買辦,絕對要成為世界第一流的買辦。因為日本的買賣人,是世界第一流的買賣人……做一個合格的日本人的買辦,第一,要絕對忠誠,忠誠於你的主人和你的職責;第二,要學會日語和英語;第三,要學識淵博。顯揚君,你要好好學習呀。”
“哈依!”顯揚“刷”一下站起來,兩腿筆直,身子也很規範地挺著。
“顯揚君,我們要用卓越的工作來迎接我們的黃金時代的開始……你帶上我們日本最新的棉種,蠶苗,到齊魯去……這是我的送雞取蛋計劃。”
太野一郎仔細地一絲不苟地囑咐著顯揚應該怎麼辦,不應該怎麼辦。
顯揚一一答應著。
吩咐完畢,太野一郎問:“顯揚君,想你的老朋友了吧?”顯揚不大明白太野一郎的問話。太野一郎笑了笑,叫:“幸枝子,幸枝子,你的老朋友來了。”
顯揚的一顆心猛然間咚咚響起他感到一陣眩暈。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明晃晃的頭頂上出現了彎彎的細細的皺紋。
幸枝子風擺楊柳般地走出來了。
她已經年近四十,看上去,卻隻有二十八九歲的樣子,且成熟得更加美豔無比。不知為什麼,顯揚非常喜歡這種成熟女人的魅力。他覺得成熟的女人更令他銷魂。他在花街柳巷裏找的大都是30多歲的女人。他在床上是把她們看做幸枝子的。她不穿和服,卻穿了日本女武士騎馬的裝束:披一件淡黃色的披風,穿一件淺綠色的褲子。頭上是寬邊帽和麵紗,用黃色緞帶係著。手上帶了手套,雪白。
“這麼大的風,還要出去騎馬?”
太野一郎問。他看著幸枝子的眼睛。他希望看到這雙眼睛,看到孟顯揚流露出痛苦的幽光。他和幸枝子結婚後,很快便厭倦了她。他覺得她肥膩有餘,白嫩不足。他和顯揚不同,他喜歡小的,嫩的。可是,他不和她離婚,他把幸枝子的苦悶痛苦煩躁當成一種享受。他知道孟顯揚苦戀著幸枝子,幸枝子也愛著強悍的孟顯揚。這個女人對中國男人有一種天生的依戀。他在心裏說一一我偏偏要做一道銀河。
可是,幸枝子好像沒有看見一旁站著的手心裏正在津津出汗的孟顯揚。她說:
“我的馬好,風大跑得更快。”
“你總是不在家裏。”
“我在家裏好嗎?”
太野一郎乜斜著眼睛,說:
“你的老朋友來了,你去做幾樣日本菜招待一下嘛。”
幸枝子狡黠地笑了笑,說:
“我早就看見你的買辦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痛苦,那樣你會幸災樂禍的。你白費心機了,我已經沒有了什麼痛苦……我已經不是一個女孩兒了,我已經是一個女人了。對於男人,我讀懂了許多內容。我不會再為一個……怎麼說呢?”
她好像此時才發現了顯揚:
“顯揚君你老了不少。”
顯揚覺得有一縷冷意在背上擴散開來。他為了反抗她的冷漠,臉上努力地虎起了獰笑。
“老朋友別當真嘛。其實,老對於男人也許並不是壞事。我的太野一郎君不是愈活愈年輕嗎?”她說。
她格格笑起來。她在心裏說:
“我畢竟還是你的妻子,我要刺激刺激你。”
於是,她向孟顯揚發出了邀請:
“老朋友,不到我的屋裏去坐坐?”
顯揚難堪至極。
太野一郎把一切都看在眼裏。他想,看來,她對他已經有點涼了……我要讓顯揚去強迫她,讓她難堪,讓她陷在矛盾裏。這個女人對我不忠,我要讓她付出代價。
於是,太野一郎裝出大度的樣子說:
“去坐坐嘛!幸枝子的屋子女人味很濃的。”
孟顯揚跟著幸枝子出了太野一郎的書房,來到了一間小房子。房子極小,卻像石堡一樣堅固。房子外麵,是綠漆欄杆走廊。走廊內,一麵掛著懸床,一麵放著活動椅。顯揚知道,她的生活習慣是西方化而不是日本化。
“這是你的臥室?”
“不像?”
“兩人的?”
“我自己的。”
“你不孤獨嗎?”
“格格格……我討厭男人。”
“我給治島先生做4跑街的時候,你卻不討厭。”
“那時候,我太毛嫩了……我又那麼喜歡中國人,因為我媽媽是中國人廣“你後悔了?”
“我成熟了。”
她領著他走進了屋子。
屋子裏奇異的香氣立即使得顯揚狂亂的心更加衝動。勃起的欲望更加狂蕩。他不等她轉過身來,便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