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經理明擺著厭倦了她我這樣幹,他不會生氣的。”他想。
他把一隻手伸進了她的前胸。
她不反抗。
她冷漠到了連反抗都不想反抗的地步……
她的木頭一樣的表情似針尖刺入他的神經。他覺得許多痛
苦傳入心裏,心便開始了收縮。喉間則火辣辣的,好像塞進了一大把辣椒麵……
他推開了她。冷卻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她說:“我對你失去了興趣。”
“為什麼?你不過是他手裏的一根骨頭……”顯揚說。
“你呢?你隻不過是他的一條狗。格格……”她又笑又說。
一種孤零無依孑子無聊的冷味充滿了他的心胸。他歪了頭看定了她。她的麵龐愈來愈模糊。他想去回憶一些過去的歲月,他第一次對她的征服,她的痛苦她對他的從心靈到肉體的迷戀。可是一切都如雲煙飄渺不定……
她做了這樣的幾道菜:生魷魚。八腳魚爪拌海藻。鮮河蟄拌湯豆腐。
顯揚複仇似地吃著,盡管他一點兒也吃不慣。他大嚼持嚼生魷魚,白花花的粘粘滑滑,怎麼嚼也嚼不爛,他便用醬油送下去。其他菜也是生吃。吃著吃著便想嘔吐,卻依舊囫圇呑
“顯揚君要去齊魯大地你去幫助他完成任務怎麼樣?”太野一郎盯著幸枝子,問。
“到哪兒去都行。”幸吱子說。
顯揚吐出一些爪魚片,說:
“我不敢勞駕夫人。”
“太野君喜歡我去,我不能不去呀。”
說完,幸枝子仰頭幹了一大杯葡萄酒,血紅。
洋種一一土地:曆史的一種苟合……
孟顯揚雇了兩輛馬車,拉上了兩百袋日本棉種,還有兩千張日本蠶苗,從天津衛向齊魯大地進發。
他和幸枝子則騎了兩匹馬押行在車後邊。他心事重重。他想著臨行前和太野一郎的對話:
“總經理,種子的錢怕、怕是收不回來……我的意思是說……”他囁嚅著。
“顯揚君,我的棉種是日本最新的品種,蠶苗的也是。在日本可是供不應求的。”
“總經理,我們的百姓您可能還不大了解,愚昧固執保守,我怕白送給他們,他們也不會要的。”
“有這種事?”
“中國農民種地,從來不相信別人的種子……洋種,他們會視為洪水猛獸的。”
“嗯,我的明白了一些。種子,不要錢了,送雞,純粹的送雞,。”
“請你最好派一個人踉我I塊去。”
“幸枝子和你一塊去嘛!”
“最好,還要再派一個人。”
“我的農業技師隨後便到,他去幫助你的父老鄉親科學種棉。”
“最好派一個會計……”
“哈哈……你的忠誠,我絕對地信任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幸枝子看著楊柳青青,新翻的土地猶如紫緞子一樣閃光。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飛來飛去,心情也漸漸好了起來,如春天一般明媚。
她想起了她的中國母親,那位出身於俾女的俊俏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時候,看看她的爸爸不在,便把她摟在懷裏,給她說中國的故事,唱中國的民歌,她忒愛聽……
“……枝子,從前,有個地方叫靠山村。村裏有條山河,把村子分做東西兩半個。東莊有個姑娘叫青草,西莊有個小夥名黃羊。姑娘時常上山采桑葉,時常碰到放羊的黃羊。日子久了,就生了心,看上了他,隻是嘴上不好講。黃羊呢?也對她蠻喜歡。黃羊想了想,來了個法兒。我唱支歌子打打比方,瞧她對我怎麼樣一一
靠山村子一條河,
一隻黃羊上山坡。
看見青草妹(咪)呀,妹(咪)呀叫,
不知道青草叫什麼?
“姑娘聽了,便回頭朝他一笑,也唱道一一
靠山村子一條河,
一邊黃羊一邊我。
青笪黃羊相對叫,
郎叫妹呀我叫哥。”
幸枝子看見不遠處果然有一群羊,有白的綿羊,黑的山羊,它們在低著頭哨著青青的草。她看著羊群,記起了她和媽媽的對話:
“媽,您有黃羊哥嗎?”
“沒有……媽隻有老爺。”
“枝子長大了會有嗎?”
“你們日本有羊嗎?”
她想,也許有,但是她不敢肯定。如今也不敢肯定。因為她雖然有一個大商人的日本爸爸,對日本卻陌生得很。她出生在中國,從小便沒有去過一次日本。她對中國倒是很熟悉的,她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中國人。所以,她那麼輕易而舉地被顯揚俘虜了。可是,她的血管裏畢竟流著一半的日本血液,她又和中國的姑娘大不一樣。她開化,放蕩,不拘一格,幾乎沒有中國女孩子的依附心理而追求獨立的幸福。這一切,她的小天地又葬送了她。她的爸爸幾乎完全出於商業發展的考慮,把她許給了太野一郎,手下的幹將和義子然而丈夫是一個把妻子和女人告成一件衣裳的角色,隨意更換喜新厭舊絕對占有,具有9本武士的標準特點。幾乎沒法選擇的初戀又已經顯示了自己的草率,隨便失去了任何魅力。這樣以來她便成了一個病態的女人。她玩世不恭地對待著玩世不恭地對待她的丈夫,她隨意地保持著和顯揚的若即若離的關係。她X知道她的小舟將駛向何方?她的心靈深處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還算溫馨,卻又絕對地是一個夢幻……
春天的田野隻是讓她高興了一小會兒,鬱悶的霧便又升起在了心頭。
也許和旁邊的男人說說話兒會有趣一些。她看著一直陰著天的顯揚,調侃地說:
“顯揚君,這樣輕鬆的美差,怎麼還是愁盾苦臉的?”
“輕鬆?”
“拿著優良品種去送人,難道還不輕鬆?”
顯揚苦笑了。
他喝住了馬車,自己翮身下了馬,也把幸枝子叫了下來。
他拉著幸枝子來到了一片土地的地頭上。
這是一片新翻的土地。
地裏,有許多長工正在拉著長長的繩子劃線,另外一些長工則用山钁頭按著線標刨著一個一個的坑。線與線的行距最少有一棉布尺,坑與坑的株距最少也有一棉布尺。千百年來,這裏的人們奉信種的越少收得越多。
地頭上,有十幾個竹子編的蘿筐猶如大缸一樣立著。
蘿筐裏是棉種。
棉種白茸茸的,沾著絨毛。
棉種旁邊,是一堆草木灰,灑了水,變成了黑泥。
有一個老土紳,瓜皮小帽,紅珠子冠頂黑緞子坎肩,缺了臀部的褲衩,山羊胡子,綠豆眼珠,倒背著手,怡怡然樂陶陶地監看著他的土地和他的長工……
顯揚拉著幸枝子來到了蘿筐跟前。
孟顯揚抓起了蘿筐裏的一把棉種舉起了幸枝子的一隻手,把一些棉種重重地放在了她的手心裏……
“這也算種子?又瘦又癟,像臭蟲一樣難看。”她說。
“我的鄉親們用這樣的種子種了幾百年的棉花顯揚說。“他們不懂得優良品種的重要?”
“他們認為收成好壞,全是老天爺說了算“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就是這樣的中國你還那樣喜歡……可惜,我入不了日本籍。”
“你可以回爐嘛。”
“你!”
“格格格……”幸枝子大笑,
幸枝子笑著放下那些棉種,跑到了他們的馬車前,拿出了一些棉種,用小手絹包了,跑了過來。
她拉著孟顯揚來到老上紳臉前。
她向老土紳鞠了一個躬,說:
“老伯,你的棉種不好,苗不會旺的,結的花也不會好的。”老土紳用眼白看了他們一眼。他有點兒莫名其妙,感覺著兩個人不尷不尬。他說:
“幾輩子傳下來的神,怎麼會不好?”
幸枝子把手絹裏的棉種遞給老土紳,說:
“老伯,你看看我的棉種怎麼樣?你如果喜歡我送給你一麻袋。”
―顆顆如黑豆一樣飽滿誠實的棉種呈現在了老土紳麵前。老土紳看著,用手撥拉著,心裏也覺得這些種兒誠實,嘴上卻是不屑一顧。
“這是哪鬼(國)的種?沒見過。”
“沒見過?好不好?”
“沒見過便不好。”
“為什麼這麼說?”
“誰能保證它會發芽?”
“這是日本國進口的,最新最科學,比你的種子好上幾十”
幸枝子有點兒急,說話便不客氣。
老土紳笑了。笑裏摻雜著許多的鄙夷:
“知否?生在江南便為橘,生在江北便為柑。洋種,在中鬼(國)地上不會長的。”
幸枝子急了,說:“專門為你們的土地氣候培育的呀!”老土紳搖頭。
“送給你也不要?”
“要。拉回去喂豬。”
幸枝子拉著顯揚氣哼哼地走了。
他們沉默地走了許久,一句話也不說,隻有馬蹄兒得得……幸枝子實在憋不住了,歎了口氣說:
“中國人,真是繭裏的蛹子。”
顯揚臉上的灰暗沒有消散的意思。他說:
“鉸開了繭子,蛹還不一定爬出來呢……”
“顯揚君,你的任務完不成。”
顯揚在馬上忽然大笑……
幸枝子不解地看著他。
顯揚說:
“我已成竹在胸。”
“又吹牛皮了。”
“小姐,顯揚絕非昔日之顯揚了。”
他們一行走了兩天,便過了黃河。
顯揚領著人馬直奔他的家鄉而來。
老爹孟繼才,由於在北京開過鋪子,並且跑過幾次上海的洋行,雖然告老還鄉,卻還是成為了農村中的開化人物。他第―個剪了辮子,擁護民國。最近,極有可能榮升舊軍鄉一鄉之長了。他第一個讓尚年輕的先是做丫環然後便做二房的姨太太放了腳,還讓她出頭露麵幹一些事情,太太要死要活他也毫不妥協……
他知道幸技子不是顯揚的媳婦。
但是,他也看得出來這個日本女人與兒子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很高興,內心裏佩眼著兒子的本事一一竟然能夠采一朵洋花兒玩玩。並且,這朵洋花還有一個有勢力的洋爹,一個有勢力的洋男人。
因此,幸枝子進了他的家門,便受到了他的熱情接待……他設了相當不錯的宴席,讓兒子作陪。他呢,則親自給他們斟酒倒茶,勸酒勸菜。
幸枝子很喜歡喝酒。尤其喜歡中國的酒和馬德拉島的葡萄酒。她也有量,半斤八兩的是臉不變色心不跳。
顯揚卻不大喝,一個勁地吃菜,想心事:
他突然問爹爹:
“他老婆還給他看著家,守著地?”
老爹爹知道兒子問的“他”是指的孟洛川。他啜了--口酒,說:“石頭兒不是人,把一個老婆扔在家裏守活寡,他在天津正偎紅倚綠……石頭子媳婦也叫怪,把一個大家給他看得滴水不漏……這都是石頭子安排好了的,他小子精,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一混下了橋,便回家種地。”
幸枝子的杏眼亮灼灼地盯著孟顯揚,問:
“石頭子是誰?”
“還能有誰,孟洛川唄!”
幸枝子低下頭又去喝她的酒。孟顯揚也幹了一杯酒,終於開始了計劃中的談話。
“爹,咱們一共有多少地了?”
“三千多畝吧。”
幸枝子吃了一驚,她萬萬想不到顯揚家裏還有那麼多的土地。他在她和太野一郎的麵前,從來都是哭窮的我掙一分花一文,隻有北京那個小鋪子,其他,一無所有……他還真地哭軟了太野一郎的心,不斷地給他提工錢。
顯揚在心裏默默地算了一陣,又問:
“你打算種多少棉花?”
二白田3
“太少了。”
“種棉花是比種五穀雜糧省勁,佃農也都喜種;可是利錢很小,種多了吃虧會大的。”爹爹說,“種地這買賣你不會做。”“爹我們內外棉株式會社濟南分社提高棉花收購價格一定讓種棉花的比種五穀雜糧的得利多。並且我們包了,有多少收購多少。”
“一擔花你們肯出多少銀子?”
“一兩三錢。”
老頭兒取下掛在中堂旁邊的算盤子,左手抓住中檔和框架,舉平;右手五根細長的手指開始撥動珠兒。珠兒在竹棍上跳動著節奏清脆聲音悅耳。打著,打著,老頭兒勁頭鬆懈了,珠兒動得沉悶而叉滯澀起來……
“不行,還不如種小麥棒子利大。”
“一畝你按多少擔計算?”
“擔把吧,不會再多了。”
“哪能呢?爹要按兩擔計算。”
“你瘋了,你是老天爺?”
“爹,咱們的棉種老化了,收成不會高的。咱們要用優良棉種,適當密植一畝地收成兩擔籽棉是毫無問題的。”
“你想玩花樣?擔心叫巧咬著。”
“我從日本搞來了一些棉種……他們一畝地,可以收成三拒籽棉的。”
“你買來了洋種?”爹爹瞪大了眼睛。
“不是買的是太野一郎總經理無償贈送。條件是,秋後棉花歸我們分社收購。”
“你唉!”
“爹,今年,咱們種兩千畝棉花,我保你發大財。”
“異想天開……你懂什麼叫做種地?”
“不管怎麼說,必須用新錦種。”
“我不用,一顆也不甩。”
“為什麼?”
“洋種種在土地上,能行?”
“一定行!”
“你看見過?”
“為什麼非要看見?”
“小揚子,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老一輩子有一名言傳了幾百年,誰也更改不了一一糧種,糧種,能借別人的老婆,萬萬不能借別人的糧種……”
顯揚不再說什麼,看了幸枝子一眼,兩人便離了席。
兩匹馬拉著馬車向大田裏走去。車上多了四個年輕人。
大田裏一片繁忙景象。
數以百計的佃農正在整理地頭堰邊耕牛落下的角落。無邊無際的紫緞子向夭邊伸延。上邊勞累的農人猶如一簇族螻蟻。顯揚站上馬車,大聲宣布:
“凡孟繼才家的佃農聽著,我是少東家。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我決定,租種大田者,今年一律須種棉花三分之二,秋後以棉代租。另外,棉種由我無償奉送,請大家馬上來領取。”佃農們並不知曉內情。聽說讓種棉花,已經高興了一層;因為棉花種著輕巧,省工省力;又聽說奉送棉種,高興又上一層樓。人們呼呼啦啦圍上來了……”
繼才氣洶洶而至。
他走到馬車跟前,看見已有許多佃農圍了上來,洋種業已分了不少,心火更加熊熊。他指著顯揚的鼻子,罵:
“畜牲,你想坑了我的兩千畝地?”
顯揚不答理,依舊忙著分洋種。
幸枝子衝著老頭兒吃吃地笑。
繼才青筋在脖子上根根暴凸。他喊:
“誰也不許領!這是洋種,日本鬼(國)來的呀!”
眾人一下子愣呆。
有許多包棉種掉在了地上,從人們的肩上或懷中,撒了一地。黑油油的棉種一堆堆猶如一盤盤烏梢蛇,讓農人驚恐。
顯揚在地裏給爹爹撲通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