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軍是光頭叔公的大兒子,也是吳啟明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去部隊當幾年兵後就複員回家了。聽說建軍也曾出去打過工,後來就不知去向了。吳啟明答非所問地說:“叔公,建軍他……還好吧?”
光頭叔公竹篙一點,船離了岸,大聲說:“好個卵啊。他白當了幾年兵,什麼也沒撈著。後來去廣東打了兩年工,一分錢沒賺回來,倒把一個漢人老婆拐回來了。那個老婆又懶又不曉得做活路,光得一個大屁股,現在政策又不讓多生仔,有卵用啊!”
農豐收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阿叔,這說明他了得啊!”
吳啟明說:“是呀,建軍他長得帥,女人喜歡。他現在呢?”
光頭叔公歎道:“今年剛當了個小村長,沒出息。哪比得101上你呀!”
吳啟明說:“叔公,建軍他不會自己寫報告麼?”
光頭叔公將一口痰吐到河裏,鄙夷地說:“他早就忘記漢字了。哼,他寫毛筆字還不如我這個文盲哩!”
吳啟明記得,光頭叔公一直視他如同親生,當他和建軍在一起時,他總是說他的好話,而建軍在他的眼裏總是一無是處。每當他聽到他的褒揚時,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木船靠岸,踏上用卵石鋪設的台階,吳啟明的腳步又變得熟悉起來。在家那些年,他每天從這條路下到河邊洗澡挑水,還從這裏乘船過渡,到河對岸去勞作,到縣城去讀書。盡管後來他離開了家鄉,在異鄉有了自己的生活,但是,每當他踏上這條路時,腳步就會變得輕快而親切起來。吳啟明他們出現在屋角的時候,母親正一個人坐在屋簷下打噸,她旁邊的凳子上蜷縮著一隻懶貓。突兀的腳步聲終於把老人從恍惚中喚醒,她睜開眯縫的雙眼試圖看清來人是誰,吳啟明已經站到了她的跟前:“媽,幹麼不到屋裏睡覺啊?”
母親緩緩站起來,微笑說:“噢,是老五呀。剛才我還夢見你了呢!”
光頭叔公笑說:“嫂啊,你這是大白天做夢哩!”
母親佯裝不悅地說廣老五啊,今天又不過節,我也沒喊你回來,怎麼就跑回來了?影響工作不怕領導批評你麼?”
吳啟明剛要回答,農豐收從後邊擠過來說:“伯母,你好!我是啟明的朋友,我們是到天生橋庫區考察,順便來看望你老人家的!”
吳啟明說:“媽,這位是農主任,我們一起在黨校學習。”
母親的老臉皺開了花,喃喃地說:“主任呀,就是領導了。”
吳啟明說:“媽,農主任的官不小,和縣長一樣大哩!”
母親又笑了:“我不曉得官大官小,農領導進屋坐吧!”
102進屋剛坐下一會,吳啟明的妹妹阿紅攙扶著一瘸一拐的妹夫聞訊過來了。打過招呼,吳啟明說:“妹夫你怎麼了?”
阿紅說:“還不是在那個鬼橋上踩空傷著的,已經敷了草藥,現在好多了!”
吳啟明蹲下來,仔細看了一下妹夫還有點瘀腫的左腿,說:“怎麼不去醫院看呀?”
妹夫說:“這點小傷小病就不去醫院了,花錢哩。”
母親說:“阿紅,快點燒火煮晌午飯,你哥他們餓了。”
吳啟明說:“不用了,我們剛剛在縣裏吃過飯,不餓。”
母親說:“農同誌第一次到家,不能失禮的。”
農豐收說:“啟明剛才沒有吃好,煮給他吃吧,我現在酒還沒散,肚子也還飽得很哩!”
不管吳啟明如何解釋,在母親的暗示之下,阿紅和妹夫還是在廚房裏忙開了。農豐收很少到鄉村見識,剛坐下喝了一口開水就提起相機出門去了。吳啟明打聽了母親身體和生活上的一些情況後,母親就告訴他,自從建軍當了村長後,經常組織村裏的青年到家裏來做好事,幫她幹活搞衛生。吳啟明不解地問:“叔公,建軍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這樣影響可不好!”
光頭叔公說:“也不曉得他搞什麼鬼名堂,但凡村裏哪家有人在外頭吃公家飯的,他們都一樣照料。”
母親說:“建軍真是個好後生,他很忙,還經常來陪我說話,有時候還帶妹仔小夥到家來唱山歌給我聽,他是怕我悶躁哩!"阿紅從廚房出來接腔說:“建軍哥鬼得很,我看他是有什麼鬼點子的。”
吳啟明說:“什麼鬼點子?”
阿紅說:“我看他是想讓你們這些在外麵工作的人,幫他聯係修一座水泥大橋哩!”
吳啟明說:“開玩笑,搞一座大橋得花多少錢?一百萬都拿不下來。再說,在平用這種地方修大橋值得嗎?”
光頭叔公說:“老五說得也對,公家投大錢來修大橋讓我們走路,確實劃不來。我的意見是能夠把鐵索橋修好就不錯了。”
母親說:“這座爛鐵索橋也真是造孽呀,不是這個斷腿就是那個跌下河,說不準哪天還要幾條人命11裏!”
揪心的事越說越憂慮,幾個人後來都沒話可說了,表情各異地呆在那裏。光頭叔公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站起身就往門外奔。吳啟明急忙追了出去,說:“叔公,晌午飯都快煮好了,吃了再走啊!”
光頭叔公頭也不回地說:“我去一下,等下就回來!”
吳啟明回到屋裏,對母親說:“媽,讓阿紅他們給你多安一張床,晚上叫她們幾個女孩輪流過來陪你!”
母親說:“上次你回去他們安了,那些天我天天夢見你們爹。那個死老頭,他在那邊過得安逸得很,老是叫我去跟他哩!”
吳啟明暗吃一驚,說:“媽,你別胡思亂想。生活越來越好,你看現在,自來水有了,電視也有了,以後再安部電話,再起個樓房,你要享福到一百歲才行啊!”
母親笑說:“我晚晚都看電視,到很夜了才睡覺。你爹他一輩子都不得看過電視,真是死得冤枉喲!”
吳啟明說:“媽,我們這裏氣候好,沒有汙染,隻要沒大毛病,你會長命百歲的。”
母親又歎氣說:“能長壽當然好囉,不過也太麻煩你們了。你看你天天都掛記我,每次看我都跑大老遠的,勞命傷財哩!”
吳啟明覺得,母親其實是在為子女著想的。舊時有句話說,父母在,不遠遊。要是以儒家的思想作為道德評判,他肯定是一個不孝之子了。父親去世後,他們幾個兒女試圖動員母親放棄獨居生活,任意選擇去跟一個兒女住下來頤養天年。但是,不論是誰出麵,也不管說多少好話,老人家就是聽不進104去,就是要一個人守住老屋獨處。吳啟明永遠記得那一天晚上,夜深人靜之時,火塘邊隻剩下他們母子兩人,他仍然不死心,還要說服母親去跟自己。母親忽然格外平靜地看著他,說:“老五啊,你別逼你媽了,逼緊了媽就去吊脖子死給你們看。你不曉得媽為了哪個守這間老屋吧?媽隻跟你一個人說,一個為你們爹,一個是為你。你爹成鬼了,他是從這個老屋出去的,他隻認得回到這裏來。要是我不在老屋等他,過年過節沒人燒香,他回來就沒吃沒喝的了。還有你哩,我要是去跟他們過,你們回來鑽哪個門?我還活一天,你老五去鑽哪個門都不合適。還有我哩,我老了,幹不得活了,討人嫌了,人也髒了,不想去哪家讓人對我甩白眼了。老五啊,媽曉得這樣會給你分心,影響工作。不過,隻要媽還能動,還吃得睡得,你就別經常回來看媽,啊!”
吳啟明聽了,心像被撕碎了一般,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跟前泣不成聲。母親見狀,也一言未發,隻是用雙手撫摸著他的頭,任由他淚如雨下。庭院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建軍黝黑的笑臉出現了。他一手提著一隻旱鴨,一手提一隻小塑料桶,帶著一股風進到屋裏,笑嗬嗬地說:“哎喲喲,老同學你是突然空降平用了?回來了都不讓我曉得!”
吳啟明笑說:“臨時決定的,不敢打擾你們。哎,聽說你當村長了,祝賀啊!”
建軍把手上的東西交給阿紅,說:“嗨,有什麼祝賀的,我是真想幫平用幹點事情。要不是有你們做後盾,我也沒這個膽量!“阿紅剛把旱鴨提進廚房,光頭叔公也跟著進來了,他手裏拎了幾個雞蛋和半瓢黃豆,也徑直進了廚房幫忙。建軍在吳啟明的對麵剛坐下,農豐收也回來了。一番介105紹之後,農豐收提議給他們兩個老同學拍照合影,兩人勾肩搭膀地在院子裏,擺了幾個姿勢讓農豐收拍。照過兩個年輕人之後,農豐收拋開吳啟明和建軍,馬上回到屋裏,坐到老母親的旁邊,把剛才拍照的照片像放幻燈一樣,從顯示屏裏逐一放出來給她看。母親噴噴稱讚照片拍得好看好漂亮,農豐收則一邊解說一邊察言觀色。當母親沉浸在照片的意境中時,農豐收說:“伯母,我順便也給你照幾張吧?”
母親急忙搖頭說:“嗬嗬,我都老成這樣了,照相不成看的。”
農豐收說:“老人家照相是為了紀念,又不是拿來給人家看。好嗎?”
母親還是搖頭,憂心地說:“農同誌,照相會不會把人的魂魄給照走了啊?”
農豐收笑說:“伯母,你不用擔心嘛,照相機隻是照一個人的影子,魂魄是照不走的。以前毛主席照了那麼多相片,電影明星也照了那麼多相片,人家不是都好好的麼!”
母親將信將疑地看著相機,說:“農同誌,我講不過你!”
農豐收覺得老人對照相的態度上已經有所鬆動,就趕忙說:“伯母,趁現在光線好,你老人家就移步到屋外邊一下子,我給你拍照,一會你就馬上可以看了!”
母親猶豫一會,終於到廚房把阿紅叫了出來,要讓她幫忙梳頭換衣。阿紅把母親帶進了裏間準備的空檔,農豐收趁機溜進廚房,看妹夫和光頭叔公兩人炒菜弄鴨。令他感到吃驚的是,炒菜鍋居然也用上了燃氣灶。妹夫告訴他說這灶燒的是沼氣,如今村裏每家每戶都有了自己的沼氣室。農豐收驚歎之後便立馬舉起相機又一陣狂拍。農豐收給母親拍照的時候,吳啟明的大哥二哥和二姐陸續來到,他們手裏都拎著一些食物。農豐收說廣啟明,千脆我給你們照張全家福吧!”
吳啟明說:“好啊,還真是難得一聚106呢!”
“農同誌,不照了,還有大妹媽沒來哩。”
母親的臉色忽然陰鬱起來。吳啟明說廣媽,早上我去看大姐了,她的病情已經穩定,過一陣子就好了。”
母親說:“我都說要早點去醫院,她硬是拖來拖去!”
二哥說:“那天抬她過河,危險得很,差點讓龍王爺要去了!”
大家又坐回到堂屋裏說話。大哥一直坐在一邊沉默不語,他麵色微紅,顯然是酒勁未過,目光還有些呆滯,不管什麼人說什麼話,他都微笑點頭表示讚同。吳啟明曉得,大哥酗酒的曆史已經很多年了。可以說,大哥酗酒的曆史也就是他經常出醜的曆史。大哥早年中師畢業後當過小學老師,古文功底深厚,讀過四書五經,可謂滿腹經綸。別看大哥平時不怎麼言辭,喝醉酒後卻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能對一群村民唱一大段《詩經》或者朗誦唐詩宋詞。吳啟明還曉得,大哥這些年過得不是很順暢,大嫂早幾年前去世了,一雙兒女一個娶了媳婦一個外出打工,孫子也上了小學。現在他每天的任務是看守家裏那兩頭水牛,早上送牛上山,傍晚趕回欄。這件小差事使得他每天優哉遊哉,村裏哪家有酒香他就往那裏鑽。於是,大哥喝醉酒出醜的種種故事便在村裏村外廣為流傳,吳啟明每次回來都能聽到一大籮。和大哥不一樣,二哥為人比較張揚,鋒芒畢露。對於二哥,吳啟明從父親那裏揀到一句既高度概括又很貼切的話,父親說,如果是鳥,老二肯定是那種站在枝頭上叫得最響的鳥。父親沒有什麼文化,卻看人看得準確而到位。二哥早年當過幾年兵,在部隊先幹了一段修理坦克的活,後來是轉搞後勤,什麼電工車工鉗工木工他都通曉。從部隊退伍後,他一直在107農機部門工作多年,直至早些年下崗回家。二哥雖然隻讀到小學就出去當兵了,但他生性聰明好學,見過世麵,對新生事物較為敏感,所以他在村裏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二哥有個毛病就是比較爭強好勝,也很好鬥,不過他經常鬥爭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他的親生兄長也就是吳啟明的大哥。為此,兄弟倆平時根本坐不到一塊。吳啟明的到來,才使兄弟倆有了坐到一起的機會。這是一次地道的農家宴。建軍分別給在座的男人盛了一碗米酒,大家就開始吃喝起來。有幾味菜是農豐收以前沒有嚐試過的,熏臘肉、辣椒骨、酸筍、河水煮河魚等菜肴都令他味口大開。二哥看見農豐收隻埋頭吃菜,便抬起酒碗說:“農領導,你第一次到我們家,條件簡陋得很,農村就是這樣子。來,這碗酒不成敬意,幹了吧!”
農豐收愣了一下,趕忙推托說:“不行,不行,我早上喝多了。我喝一大口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