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局長說:“謔,農主任批評我了,以後我們要勤彙報工作才是。”
陸局長叫來了女老板,以命令的口吻說:“哎,老板娘,你先上兩瓶七兩,別給我上假酒啊!再叫兩三個妹仔來,陪老板喝酒!”
老板娘綻開一張粉臉,應聲走了。不一會,包廂門口處出現了三張妹仔的臉龐,她們都強作一副笑臉爭著朝裏邊擠眉弄眼。妹仔們看上去衣著時髦而俗氣,但卻掩飾不了她們村姑的本色。正當吳啟明納悶這些妹仔的來意時,陸局長有些不悅地說:“大妹呢?”
一個妹仔說:“大妹在那邊包廂,忙得很呢。”
陸局長說:“快去喊她過來!”
那妹仔麵露難色地說:“李副在那邊,先喊她了。”
陸局長說:“媽的,官大壓死人。領導就是領導,連小姐都不放過!”
又指著說話的妹仔說:“你,還有阿珍,過來。坐到兩個老板旁邊!”
說話的妹仔和另一個叫阿珍的妹仔誠惶誠恐地走過來,分別坐到吳啟明和農豐收身邊,另一個則悻悻地走了。說話的小姐一落座就拿起桌上的煙盒,用食指彈出煙卷塞進嘴裏,打燃火機,狠吸了一口,又長長地噴出一股煙霧。在吳啟明看得出神的時候,妹仔忽然把捏在手裏的煙卷塞進他的嘴裏,窘得他馬上把煙卷吐了出來,弄得大家一陣大笑。那個叫阿珍的妹仔則操起筷子,不停地夾起桌上的小吃往嘴裏送。陸局長看得有些惱火了,大聲說:“媽的X,你們幾天不吃飯啦?老板還沒吃呢!”
阿珍吸著氣說:“辣,太辣了!”
陸局長白了她一眼說:“辣你又吃得那麼狠?和底下那張嘴一樣賤呢!”
阿珍白了陸局長一眼,冷不防伸手往他褲襠處掐了一下,他疼得誇張&叫了一聲,右手伸出一個巴掌,罩住她的一邊胸脯就擰。桌邊頓時一場混亂,農豐收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來,吳啟明卻看得目瞪口呆。這時,女老板親自托了兩瓶茅台酒和幾個小酒杯上來,低眉淺笑地問:“陸局,要不要再叫一個來?”
陸局長不悅地說:“要什麼要,我就要大妹!”
老板露出為難之色:“李副他先來了幾分鍾。咳,我以為陸局你中午不會來的,不然我絕對不讓大妹陪別人!”
陸局長不耐煩地擺擺手說:“箅了,箅了,不掃興了。開酒吧!”
吳啟明一直弄不明白,吃飯就吃飯了,為什麼還要弄幾個女孩子來陪吃,而且陸局長似乎還和那個什麼李副爭風吃醋呢?思忖時,坐在他身旁抽煙的阿榮已把一隻手擱到了他的膝蓋上。傳聞中的“三陪小姐”可能就是這個樣子了,他還是第一次遇上呢。三杯之後,小榮在陸局長的唆使之下和吳啟明來了一次“小鋼炮”。
所謂的小鋼炮就是用啤酒杯斟上半大杯烈酒,然後兩人交杯一次喝完。吳啟明顯然不太習慣這種喝法,半杯下去他已經感覺到了酒力在空蕩蕩的胃囊裏燃燒,而小榮仍是麵不改色心不跳。農豐收在陸局長和阿珍的夾擊之下也漸漸興奮起來,不僅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而且手也愈來愈不老實。後來幹脆有一隻手攬搭到了阿珍的腰上。吳啟明忽然覺得這種場麵相當無聊,趕忙要了一碗米飯,幾大口吃了下去。又和陸局長搞了一次“小鋼炮”,然後借口上衛生間就溜了出來。外麵的空氣很清新,他舒了一口氣。他剛下到樓梯拐彎處,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擦身而過。在邁出兩步之後,兩人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偷看叫方。這瞬間的一瞥就像一根棍子,把吳啟明給重重地敲了一下,他大聲地叫了一聲:“大妹!”
女孩似乎也認出了他,又驚又喜地說:“是阿舅呀,你回來了!”
吳啟明說:“我準備回家。哎,大妹,你怎麼會在這裏?”大妹避開他的目光,低頭說:“哎喲,人家……在這裏打工唄!”
“做脤務員?”
大妹尷尬地點點頭。吳啟明忽然想到,眼前這個大妹大概就是那個讓陸局長他們爭風吃醋的大妹了。這麼想著,他就有些疑惑地說:“你不是說要到廣東打工的嗎?”
大妹說:“去了,那邊做工很辛苦,工資又低,就回來了!”
吳啟明板著臉說:“那你也不能到這種地方來啊,烏七八糟的!”
大妹委屈地說:“誰想在這種鬼地方哩。我媽又病了,不是要照顧她我早就走遠了!”
“啊,我大姐又病了?”
“嗯。這段時間都住在縣醫院裏呢!”
大妹苦著臉說。吳啟明吃驚地說:“啊,還不帶我去看看!”
大妹麵露難色:“我……我還上班呢!”
吳啟明惱火了,大聲說:“還上這種鬼班,快帶我去!”
兩人匆忙下樓時,被老板從後邊看見了。老板大聲呼喊道:“大妹,你亂跑去哪裏?”
大妹頭也不回地回答說-“我去看我媽!”
老板在樓道上無奈地罵了一句髒話,吳啟明沒有聽見。他們出到大門口,大妹攔了一輛三馬仔,兩人坐上去,快速駛上嘈雜的街道。路上,吳啟明腰上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是農豐收打來的。農豐收問他飯沒吃好就跑到哪裏去了,他告訴他要去醫院看個病人,並告訴他們繼續好吃好喝,他一會就回來。他收起手機,對大妹說:“大妹,你媽得的什麼病呀?”
大妹說:“還不是老毛病,累了就複發,這次還都吐血了呢。都花幾千塊醫療費了!”
吳啟明哦地一聲,沉默許久,又說:“大妹,你不能到那種酒樓上班!”
大妹說:“那我怎麼辦嘛?我總不能呆在家等飯吃呀!”
吳啟明說:“那種地方那麼髒,你們那不是三陪嗎?這怎麼行呢!”
大妹撇撇嘴說:“我隻陪他們吃飯喝酒嘛,那些男人壞得很哩。不過我會保護好自己的,你放心吧!”
吳啟明說:“不行,你不能再到那種地方去!”
“那,除非你幫我找一份工作!”
“我回去幫你找找看吧。”
“不行。小舅,你非要幫我找到不可。不然,我還是要去那裏上班的!”
大妹說。吳啟明剛要生氣,醫院到了。他錢包裏都是大額紗票,司機沒法找零。大妹在包裏掏了半天,也摸不出半張鈔票來。這時,他才想起應該給大姐買一點什麼營養品,於是吩咐大妹在原地等一會,自己又坐上三輪走了。吳啟明的出現令大姐激動得麵色潮紅起來,並伴以一陣大聲的咳嗽。他趕忙過去將她扶到床頭,倚靠成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他坐到床沿上,輕輕地撫摸著她一雙枯癟的瘦手,如同撫摸一棵枯萎的植物。大姐因每一聲喘咳而引起的抽搐直接傳遞到他的手裏。就是這雙手,曾經一針一線地縫製了不知多少件衣物,使他從小就得到了溫暖和遮蔽。也是這雙手,分擔了父母親多少活兒。現在,這雙手枯萎了,原先硬朗的身體也倒下了。待大姐的喘咳聲慢慢地平靜下來,看著被白色的床單映襯下她那張複又變青的臉龐,他的淚腺在湧動著一種滾熱的液體,隨時都要噴發出來,但都被他抑止住了。這時候他不能流淚,不能在這麼嬴弱的大姐麵前落淚。大姐突然抽回了手,虛聲說:“弟,離我遠點,會傳染給你的。”
吳啟明重又捉住她的手說:“不會的。姐,你好些了嗎?”
大姐不安地點點頭。又說:“我這病,治不好了,不如死了箅毬!”
吳啟明說:“姐,你不要這樣想。到醫院來就是要安心養病,聽醫生的話,把病治完全好了才回家。啊!”
大姐唉聲歎氣地說:“這個家都挨我一個人刮得隻剩下老鼠了。唉,真是造孽啊!”
吳啟明沉默一會,指著床頭櫃上剛買來的一大包營養品說:“姐,我給你買了一些補養身體的,你慢慢吃。不管怎麼樣,要先把病治好。大妹就不要去打工了,讓她在醫院照顧好你。往後的醫療費我來出,啊!”
大姐的眼眶裏盈滿了淚花,哽咽道:“弟……姐……咯咯……”吳啟明掏出錢包,取出全部的十張大鈔,塞到大姐的手裏,說:“姐,這點錢你先拿著,回去我再給你寄。我這次是順路來的,不曉得你住院。我一會要回家去看看媽。”
大姐此時已是邊咳嗽邊抽泣,大妹趕忙過去扶住她。待她平靜下來,吳啟明說:“大妹,從現在起,你要給我老老實實在這裏守住你媽,亂跑我就打斷你的腿!聽見了嗎?”
大妹沮喪地說:“那我這個月的工資就完了!”
吳啟明說:“這個月你幹了多少天了?”
大妹說:“還有幾天就可以領一個月工資了。”
吳啟明說:“沒事,等下我去幫你要回來!姐,我先走了。”
大姐掙紮著要下床送吳啟明,卻被他摁住了。之後,他找到醫生值班室,向值班醫生詢問了大姐的病情。醫生告訴他,這種病是慢性病,想要斷根很難,隻能慢慢調養,夥食不要太差,人也不能太勞累。大妹送他到門口,眼眶濕紅地說:“舅,你一定記得幫我找工呀!”
吳啟明以平和的口吻說:“你看你媽現在這樣子,你能離開麼?等她好了我會考慮的。哎,二毛呢?”
大妹說:“我弟還不是在中學念三年級,明年考高中!”
吳啟明說:“他的成績怎麼樣?”
大妹說:“不上不下,比我以前還差,好不到哪裏去!”
吳97啟明說:“你看你們姐弟,書讀成這個樣子,怎麼行呢?你連個中專也考不上!”
大妹使勁搓著手,低著頭說:“考上也沒錢讀,不如考不上。”
一句話把吳啟明給噔住了,他不想再說什麼,對一個農村的小妹仔期望太高希冀太大是不現實的。更何況,大妹隻是他這個龐大的農民家族中的一員,其他人需要麵對和需要解決的困難也不少,光像大妹類似情況的女孩就有好幾個。如果這些孩子都像他當年一樣埋頭瘋狂讀書,他們的父母都能承受得了麼!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離開醫院大門的時候,他依然感覺到大妹那對美麗而可憐的目光,像火一樣仍在烤灼他的後背。回到酒樓,麵色陰沉的吳啟明先把女老板扯進一個空包廂,幾句話就把她給嚇住了。老板曉得他的來頭,不敢再爭辯,隻好拿出二百元錢塞給了他,並表示不會再招大妹到酒樓裏幹活了。進入原先的包廂,隻見裏麵烏煙瘴氣,農豐收和陸局長都已喝得麵紅耳赤。阿珍坐到了陸局長的膝上,任他的一隻手在衣服裏摸索。小榮則倚靠在農豐收的身上,醉眼迷蒙。農豐收見吳啟明進來,眯著一雙醉眼說:“啟明,你他媽的到哪裏快活去了?”
陸局長也說:“坐坐,阿珍是你的!”
吳啟明隻好又坐下來,麵無表情地對農豐收說:“豐收,你和局長繼續吃飯,我自己回去一趟。你今晚在縣城住,我明天早早過來!”
農豐收板著臉說:“這怎麼行?我和你一起回去!這次來沒有公務,主要是去看你母親!”
陸局長說:“農主任,吳主任這個意見你可以考慮一下。”
農豐收倏地站起來說:“不用考、考慮了。陸局長,你安排部車先送、送我們下去!"吳啟明說:“豐收,你好像喝高了,還是先休息吧。我一個人回去得了!”
農豐收說:“陸局長,埋單吧,我們馬上就走!”
陸局長說:“你們先出去,在下麵等我。”
吳啟明和農豐收並肩走下樓梯,農豐收打了一聲酒嗝,又瞥他一眼說:“你、你的臉色很難看,沒事吧?”
吳啟明搖頭說:“沒事,你先借五百塊錢給我。”
11小轎車出了縣城沿著馱娘河穀往西走,一條窄小的柏油路在河岸山腳下彎來繞去,走了七八公裏後天地豁然開朗,平用村到了。這是馱娘河穀一塊難見的垌子,隨河岸呈半月狀展開。午後陽光下,幾百畝田裏稻穀一片金黃。在河的對岸,一排連綿起伏的山峰遠遠地逐級而降,到河邊形成了一個半島狀的斜坡,平用村的八十戶人家就散落在那裏。車子剛駛人田垌的邊緣,農豐收就大聲嚷嚷叫停車。車子在路邊停了下來,吳啟明以為他要下車方便,卻見他從包裏拿出數碼照相機匆匆下了車,往路坎上爬去。吳啟明隻得隨後下車,跟在他身後,攀爬到路坎上方。吳啟明告訴他,那邊有個地方角度更好,好多人都在那裏拍到了好照片。農豐收聽了不以為然,說那些家夥都沒有腦,搞攝影就是要有自己的角度。許多風景點的照片都千篇一律,沒有創意。農豐收一口氣拍了數張照片,又一一倒給吳啟明看。吳啟明說:“確實拍得不錯。”
農豐收得意地說:“才是不錯啊?告訴你吧,我發表的照片有差不多一百幅了。文聯那幫狗屁攝影家都是吃軟飯的,有幾個有我拍得好?等會我給你老母親拍一組肖像。”
吳啟明說:“我媽最不愛照相了,每次她都推托不讓照。”
農豐收笑說:“你放心,我會有辦法的。”
車子穿過田野,來到馱娘河邊。對岸是村子,農舍掩映在蔥綠的古樹之間,滔滔流水上懸著一座鐵索便橋,農豐收一時被眼前這景致驚住了。橋頭的楠竹叢下聚攏了一群閑人,他們或蹲或站,有的抱胸,有的光著膀子,看見小車到來,都一律伸長脖子朝這邊看,並沒有人挪步。吳啟明從車裏鑽了出來,手拿一盒煙就往人堆裏走過去。這是他每次回家的一個老節目,從橋頭開始便給父老鄉親們敬煙,一路敬到家門口。啟明的出現讓大夥先是愣怔了一下,隨即馬上就有人認出他了。“老五!”
“是老五!”
“原來是我們老五呀!”
人們都興奮得站起來,親熱地呼喚著他。吳啟明逐個地敬煙,逐個地打招呼,農豐收則拿著相機跟在他身後不停地狂拍。敬完一輪煙,吳啟明便在年長的光頭叔公跟前站住,把剩餘的煙全給了他。光頭叔公是吳啟明的一個族叔,當年送他上大學時,他曾經給過他一張十元大鈔,這一慷慨的舉止在村裏一時傳為美談,同時也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裏。短暫的寒喧之後,鄉親們大體知曉了吳啟明突然回家的目的。以往他回家,要麼是春節或是清明,要麼是家裏有什麼大事,比如母親生病之類。吳啟明把農豐收介紹給了大家之後,兩人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回到車邊。吳啟明試圖邀請司機到家裏坐坐,司機說局長下午還要用車,還問吳啟明什麼時候回縣城,吳啟明說吃過100晚飯就回去。農豐收提出可以陪他在家住一個晚上,吳啟明看出是一番真心,嘴裏卻堅決地否定了。農豐收拗不過他,隻好吩咐司機先回縣城,順便叫陸局長開個房,晚上再過來接他們。他們提著東西剛要上橋,卻被光頭叔公攔住了。光頭叔公告訴他們,鐵索橋已經壞了,不久前還有人從橋上掉到了河裏,現在村人來往過河靠的是兩隻僅有的舊木船。吳啟明還小那時候,馱娘江並沒有這座便橋,那時候人們也是靠獨木舟渡河。後來山上沒有大樹了,就造木板船。後來有橋了,木板船也漸漸絕跡了。現在橋壞了,木板船又有用場了。光頭叔公執意要陪吳啟明他們回家,剛上船就說:“老五,你回來正合適,幫建軍打個報告給上麵,叫公家再撥點錢來給我們修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