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韋衛東沮喪地說,“我是什麼人?我是沒有讀過研究生。你當過部長秘書,你們部長又準備升了,我哪能跟你比呀?我是聽天由命,什麼時候老家的祖宗墳包發了,太陽就照到我頭上了!”
“你祖父不是老紅軍麼?叫他老人家打個電話,比什麼後台都強!”
石樂業說。“我祖父打仗是條漢子,但他卻一直當不了將軍,為什麼?唉,為什麼我永遠也搞不懂。反正他可以給他那些老戰友的親屬說話,絕對不會幫我們後代說話的!”
韋衛東用中指推了一下眼鏡,舉杯說:“小石,你們宣傳部是幹部搖籃,出了門就是廳局級,你他媽肯定前途無量。不像我們紀委,出的也是啄木鳥,小小鳥而已!”
石樂業和他碰杯後一飲而盡,說:“西山酒真是名不虛傳,口感不錯,有點五糧液的味道。”
“這酒是用泉水釀的,醉也不上頭。”
農豐收向蘇鐵和吳啟明遞了個眼色,又招手喊:“服務員,再上一瓶西山酒!”
服務員說卓處長已經簽單了,不能再加了。農豐收掏出錢包,拿出一張百元大鈔,交給服務員。韋衛東阻止道:“農豐收,我曉得你是土地爺,有錢。但是有些錢是不該我們掏的,我叫個人來埋!”
又高聲叫道:“服務員,給我換個大包廂。”
韋衛東說完,掏出手機,當眾撥通一個電話,拿腔拿調地說:“喂,劉局呀,我在山上,你馬上來吧。功德山莊,餐廳。好!”
才半支煙的工夫,從餐廳門口進來兩個腋下夾包的人,為首的先一邊跟韋衛東熱烈握手,一邊埋怨他不早通報一聲。韋衛東一一向兩個人介紹在座的同學,之後,又向大家介紹道:“這位是市裏的劉局長,劉偉。”
劉局長說:“失禮,失禮。來了那麼多省裏的領導,衛東也不想讓我認識一下。來,服務員,還有大包廂嗎?”
韋衛東說:“包廂已經要了一個,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是酒還沒喝好,再坐一會吧。我們好久不聊聊了。”
劉局長把一桌人又請進“連升”包廂,包廂裝修豪華,也很大,一頭有一張十幾個座位的大台,中間有個小舞池,另一頭有大屏幕彩電。大家噴噴驚歎之際,劉局長說這個包廂曾經接待過兩個副部長,幾乎所有到西山的部長和省領導都在這裏吃過飯。據說在這個包廂吃過飯的人,回去不久都會晉職升遷,很靈驗的。大家聽了又一陣騷動。服務員先上了幾個諸如手撕牛肉、醬鴨舌、炸銀魚、豬粳、黃瓜節、紅瓜子、花生之類的小吃,之後又上了一個水陸空靚湯,酒已經換成了五糧液。韋衛東問楊陽喝點什麼,她說礦泉水就行了。劉局長說:“西山上的老尼姑為什麼能夠長命百歲,就是因為喝了西山的泉水。西山泉水還美容,那些小尼姑85個個都白得跟蠶寶寶一樣。”
楊陽似乎對湯煲裏的內容更感興趣,不停地打聽什麼是水,什麼是陸,什麼是空,農豐收不厭其煩地小聲解說。她終於弄明白了,這鍋靚湯裏不僅有蛇、有龜,還有飛禽,試喝了一口,味道果然鮮美。坐在一邊的吳啟明告訴楊陽,這味湯同時有滋陰壯陽的功效。當年柬埔寨紅色高棉軍隊在叢林裏作戰,喝的就是這個湯,喝了渾身是勁,想殺敵人。楊陽說:“那我們喝了這個湯,這幾天就不怕苦和累了。”
“農豐收,你這個醜人,討好女同胞我搞不過你,但是喝酒你搞不過我。來,我先和你賭幾杯,拿撲克來!”
韋衛東終於先向農豐收發難。農豐收自覺剛才還有很大保留,基本沒喝什麼酒,而韋衛東已經喝了五六成,雖然沒有收拾他的能力,但也可以頂他幾下。眼看農豐收要成了韋衛東惟一的對手,蘇鐵趕忙出來解圍道:“啄木鳥,上午在車上說笑話,你說不過農豐收,還欠他好幾杯酒呢!”
韋衛東笑說:“蘇處長,你是領導身邊的人,做事要客觀公正啊。那我就先還他三杯吧!”
蘇鐵說:“讓你鑽空子了,下次非得公證才行。”
喝了一輪湯,劉局長建議由他反時針敬大家一圈,卻遭到吳啟明的異議。吳啟明認為應該是順時針才對,先從韋衛東開始,大家一致同意。劉局長似乎看出了什麼問題,說:“看來紀檢工作也不好做呀,你看衛東又得罪大家了!”
劉局長也是海量,十幾杯酒下來,臉色隻是有些微紅,言行舉止並沒走樣。喝完了酒,他又一一將名片和大家交換。大家一看,都對他刮目相看起來。鬧了半天,原來個子瘦削的他竟然是個公安局長。不知不覺又喝掉了兩瓶酒。這時候,班長溫裏莎找到包廂,告訴大家舞會開始了,要大家去跳跳舞唱唱歌。韋衛東忽然變了個人,嘻皮笑臉地過去拽住溫裏莎的手,打個響嗝說:“溫姐,我十分想和你跳、跳舞,摟、摟你柔軟的腰。我也想聽、聽你美麗的歌喉。但、但是,我更想和你搞……搞酒,來……來!”
溫裏莎急忙甩開他的手說:“韋衛東,你醉了吧?都語無倫次了!”
“我還不曉得什麼是、是醉酒。”
他又捉住她的手,低下頭去吻了一下,作陶醉狀:“真鹹啊!”
“你這個啄木鳥,嘴這麼臭,看來溫某人不修理你一次是不行了,還有酒嗎?”
溫裏莎大喊一聲。劉局長趕忙又叫上一瓶。酒來了,溫裏莎說:“我雖然很少喝好酒,但是啄木鳥你說怎麼喝?喝多少?你說。”
韋衛東的牛勁也來了,挑釁地看著她:“溫姐,你要多少,我跟你幹多少。”
溫裏莎說:“這瓶酒一分為二,你一半我一半。怎麼樣?”
“好,君子一言,犧馬難追!”
韋衛東興奮地說。吳啟明和蘇鐵都試圖阻止這場決鬥,但沒能成功。韋衛東以為自己還有酒量,不想當眾輸給一個女人。但他料想不到溫裏莎也不是等閑之輩,比他還先喝完了半瓶酒。結果也不是兩敗俱傷,溫裏莎喝了一口清水,叫上農豐收和楊陽跳舞去了。韋衛東則由劉局長助手扶到衛生間,隻見趴到盥洗盆上,用一根食指往喉嚨一摳,立即哇哇地大吐了一場。大家看見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沒什麼好看的了,便都紛紛退場,隻剩下吳啟明、蘇鐵和等候埋單的劉局長。交談中,吳啟明曉得,劉局長和韋衛東曾是高中同學,不僅同宿舍,還是鄰座。上大學時一個讀刑警,一個念中文。高中時代,韋衛東仗著爺爺是老紅軍,經常搞惡作劇,擠得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惟有他和他關係良好。兩年半以前,劉局長從老家市局刑偵支隊長的位子交流到西山市任副局,最近剛轉正職。吳啟明問劉局長一個人在這邊生活的感受如何,他苦笑說:“開始不太習慣,現在也開始習慣了。”
大約一刻鍾後,韋衛東搖搖晃晃走進包廂,指著劉局長說:“老……老同學,還有什麼安排?”劉局長說:“你想怎樣安排,就怎樣安排。”
韋衛東又指著蘇鐵和吳啟明說:“你們兩位,我們一起去蒸……蒸一蒸,如何?不要緊的,劉……局長全程三陪,來保……駕護航!”
劉局長也說:“你們旅途挺累的,去桑拿一下,泡一泡泉水,馬上就精神了。”
吳啟明從來沒有洗桑拿浴的經曆,作不了主,他隻想看蘇鐵怎樣表態再作決定。不料蘇鐵不說什麼就同意了。五個人鑽進蘭白相間的三菱越野車,出了山莊,往市裏馳去。路上,劉局長告訴大家說,屁股下麵這部座車是公安部的獎品。去年外地的一樁特大爆炸案的疑凶,逃到西山寺廟裏當了半年僧人,被他們一個幹警認出來了。抓他那天,他還抱一個尼姑當人質,結果還是被生擒了。韋衛東硬著舌頭說:“不靠這個疑凶,你……小子現在還是副局長。這件事,我們沒少幫你吹,聯合采訪組的文章不僅上《正氣》、《公安時報》,還上省報、《人民公安報》、《人民日報》呢!輿論的力量是無窮的,那……幾篇文章出來不久,二等功你立了,局長你也破格當了,車子你……也得了。真他媽時勢造英雄呀!”
劉局長說:“我以為你醉迷糊了,想不到還記得那麼清楚哩!”
“酒醉心明白,這點事我……哪會忘記?何況是你的政績呢。呃!”
到了地方,韋衛東說他酒喝高了不想喿拿了,要求劉局長帶他去按摩,讓劉局長助手帶吳啟明和蘇鐵先去桑拿。吳啟明心想,這個啄木鳥酒雖然半醉了,心裏頭還明白得很呢。三個人燊拿洗了,也按摩了,韋衛東酒也醒了,直嚷嚷肚子餓。劉局長帶大家到街邊吃燒烤,又上了幾瓶啤酒,回賓館時已經是深夜零點了。臨別時,劉局長從車後拿出三個禮品袋,說是送給每人一盒當地名產西山茶和一條煙。吳啟明表示自己並不吸煙,不想收下。韋衛東搶白說:“吳啟明,別他媽不男不女的,快給我收下,這是劉局的心意!”
劉局長剛開車走,韋衛東就說:“吳啟明,你下地方要學聰明點,酒要喝點,煙也要抽點,不然人家送煙送酒就沒你的份了!”
吳啟明說:“收人家煙酒你們紀檢不查麼?”
韋衛東說:“咳,這些東西箅什麼?隻要你不收紅包不受賄就他媽不查你!”
接下來幾天,中青班全體同學考察了桂西北的大石圍天坑群,還參觀了位於滇、黔、桂三省區結合部的天生橋水庫。由於天生橋水電站下閘蓄水,使紅河上遊這兩三百公裏的河段形成了一個高原湖泊,如一麵潔淨的鏡子,鋪展在雲貴高原皺褶裏。泛舟湖上,隻見湖光山色,兩岸的村莊星星點點,吊腳木樓鱗次櫛比。吳啟明立在船頭,指著左岸的山頭,89對農豐收說:“翻過金鍾山,那邊就是我老家了!”
農豐收拍完一個鏡頭說:“啟明,你應該請假回去一下嘛。"吳啟明說:“我也正在想呢。”
農豐收說:“或者我陪你回去兩天,怎麼樣?”
吳啟明瞪大眼睛說:“真的麼?”
農豐收說:“這有什麼,反正路已經走到頭了,考察活動也要結束了。一會我和你去跟小老太婆請假。這幾天我幫她拍了不少照片,她高興得不得了,應該給這個麵子!”
吳啟明說:“那你舍得楊陽小姐跟人家回去嗎?”
農豐收朝船上正在忙著打牌的楊陽瞥了一眼,笑說:“她老公是武警的,髙壓電,我才懶得去碰呢!”
吳啟明說:“你的膽子不是很大嗎?還怕這個?”
農豐收意味深長地說:“這種事誰怕誰呀?我還爬過人家窗呢!問題是我們要去看你母親,這才是最有意義最重要的事情。是吧?”
吳啟明連忙點說好。10吳啟明的老家在雲責髙原南緣一個叫平用的小村子裏。這個大山裏的小村寨位於紅河以南,金鍾山以西的馱娘河畔。前麵說過,吳啟明的老家還有年邁的母親以及他的兩個兄長和三個姐妹。他的母親是一個近乎怪僻的老人,喜歡獨居,一個人住在他父親留下的老屋裏。妹妹阿紅為了照顧母親,隻好就近蓋了一間瓦房。這天上午,吳啟明和農豐收離開集體,乘班車來到他老家縣城時已近下班時間。在縣汽車站門口,吳啟明剛找出電話本想要給縣城的親友打電話,想不到農豐收早已和縣裏的關係聯係上了。不一會,一輛豐田霸道越野車呼嘯而至,嘎然橫在了兩人跟前,一個年輕人跳下車來。來人先和農豐收熱烈握手,大聲地埋怨說:“哎喲喲,農主任,你要過來也不先打聲招呼,我們好去接你啊!”
農豐收說:“我們黨校同學來考察旅遊順路過來的,不想驚動你們!”
來人繼續大聲說:“哪裏,哪裏,你能來一趟真是我們縣的榮耀呢!”
農豐收指著吳啟明說:“先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建設廳辦公室吳副主任,我們是同學,你們是老鄉!”
農豐收又指著來人向吳啟明介紹說:“這位是縣國土資源局陸局長。”
兩人握手時,吳啟明說:“我是平用村的。”
陸局長故作驚訝地說:“噢喲,吳主任真是我們縣的驕傲啊!我們邊遠山區能在南寧有一官半職的人就是縣寶了!”
吳啟明連忙說廣哪裏,哪裏,瞎混而已。”
陸局長打開車門說廣二位上車吧,先解決肚子問題再說!”
進入車內,農豐收讚歎道:“謔,陸局長又換車了啊?”陸局長說:“沒辦法呀,這種工作真不是人幹的,整天不是上山就是下鄉,偶爾到市裏或者南寧去開一次會,跑一趟也是上千公裏。山區公路坑坑窪窪的,沒有越野車哪裏走得動呀!”
陸局長說著掛檔起步,車子調了個頭後駛入街道。眼前的街道吳啟明既熟悉又陌生,自從在縣城讀完髙中被大學錄取以後,他就沒有在縣城生活過了。偶爾回一趟家,也是匆匆忙忙的,有時候根本就沒有在縣城小住一會就直奔鄉下了。他不時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期望從過往的行人中間能找到一張熟悉的麵孔。車子駛過一段喧鬧的街道,進人一個新開發區,在一家酒樓跟前停下來。吳啟明從車上下來,朝四處掃視一周,覺得真是有點不可思議了。這個地方幾年前還是一大片菜地,怎麼一下了都高樓平地起了?他還記得,讀中學那時他們還常常來這片水田裏摸田蠟,然後拿到城郊縣水泥廠的堂兄那裏,先用米湯養肥了,每天晚自習後,他們就去炒上一盤,再煮一鍋湯,大家津津有味地搶著嗦田螵喝田蜾湯。現在,這裏已經尋覓不到當年的一絲痕跡了,他不免有些落寞起來。陸局長顯然是酒樓的常客,剛在包廂落座菜就陸續上來了。陸局長盯著農豐收問:“農主任,喝什麼酒好?”
農豐收看看吳啟明說:“啟明你定吧。”
吳啟明說:“不喝了吧。這幾天一路喝,頭腦昏沉沉的!”
陸局長說:“不喝怎麼行?朋友來了上好酒,不上就不是朋友。是不是啊?吳主任,你在這裏有什麼親戚朋友也叫過來嘛。哦,差點忘了,要不要把縣建設局的覃局長也叫來?’’吳啟明說:“箅了,箅了,親戚朋友就不叫了,縣局也沒什麼熟人,以前他們去辦事都是直接找領導,根本就顧不上理我們!”
農豐收說:“那就箅了吧。很多地方部門領導都是搞現實主義,走上層路線,哪裏顧得上我們這一層呢。個個像我們陸局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