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什麼?”宋小媛又回到臥室。她剛才出去了,去廚房煮咖啡。
“我在看這幅照片。”我說。
“和我的朋友照的。”宋小媛說。她的雙手端著兩杯咖啡。她把其中一杯遞給我。
“我不喝咖啡。”我說。但是我接過咖啡。
“為什麼?嫌苦,可以加糖。”
“不,”我說,“這玩藝喝了讓人睡不著。”
宋小媛說:“你就是不喝,今晚也別想睡。”
“那我還是喝。”我說。我喝了一口咖啡。
“坐吧。”宋小媛拉過梳妝坐的凳子,請我坐。她自己坐在床上。
宋小媛坐上床的一霎那我聽到一股流水或波浪聲,從床上響出來,但是我看不見流水,也望不見波浪。我莫名其妙。
於是宋小媛告訴我這是一張水床。人一坐或躺上去,就有水聲,還有鳥語。躺在這種床上,有一種置身於大自然的感覺。
“水呢?”我說。
“床底下,”宋小媛說,“或許沒有。”
“鳥也是嗎?”
宋小媛笑,“鳥怎麼能鑽到床底下,你以為是老鼠?錄音!”她說。
“我想也是錄音,”我說,“但我感覺跟真的一樣。”
“你也來坐。”宋小媛招呼我。
“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過來。”
於是,我朝水床坐去——我沒想到坐上這張水床,就再也不能從床上離開。
水床像一艘在海上漂泊的船——我又一次產生這樣的感覺——而我就像在海水中漂浮,然後被人救上船的男人。
宋小媛就是那個救我的人。她將我拉攏上船。
在我的重心落在船上的霎那,我感覺船在搖晃。
一種像颶風一樣的恐懼突然襲擊著我。我感到緊張,還有危險。我擔心和害怕船會因我的重壓而沉沒。
在上船之前,我遊刃自如。但是上了船,我居然十分害怕。因為我感覺我的生命不能自主。我的生死命運,將交由宋小媛擺布和掌握。事實已經是如此——我聽從她的拉攏上船,就是說明。
宋小媛安慰我坐好,她把手上冷卻和發抖的咖啡杯拿走。她跟我說別害怕,水能載舟,我們不會淹死。於是我就說,我不害怕。宋小媛說我也不怕。
我把BP機掏出來,“剛剛還呼我呢,”我說,“不害怕?”宋小媛“哦,這個呀。我是說我不怕這水床,我以為你說我怕它。怕我還買它幹什麼?”我說:“那你怕什麼?”“我做了一個惡夢,”宋小媛說,“這夢讓我害怕。”
“都夢了些什麼?”
宋小媛說:“我夢見我和我的朋友,自相殘殺。我殺死了她。”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就是相片上的那位朋友?”我指望著在相框裏和宋小媛合影的夏妝。
“是的,”宋小媛說,“我把她殺死了!我為什麼要殺死她?”“你殺死她,是因為她想殺你。你不是說自相殘殺嗎?”“可是我們為什麼要自相殘殺?我們不該這樣的!”“那事實或現實究竟是什麼樣?”我說,“你把她殺死了嗎?”“不。”宋小媛說。
“那就好了,”我說,“你沒殺她,她也沒死。隻不過是做夢。”
“不,她死了!”宋小媛忽然叫道,“她死了,我想……她是不是死了?”“你怎麼啦?”我說,“你的朋友死沒死,讓她過來見你,或你過去見她,不就知道了嗎?”“不,”宋小媛說,“我找不到她。她也不來找我。她遠走他方,孤苦零丁的一個人……”“太平盛世,一個人可不容易就死,”我說,“就像園林裏的樹木不會輕易被砍伐一樣。”
“不,”宋小媛說。“你不知道我這位朋友。她性子強,做什麼事一往無前義無反顧。我擔心她會闖禍。”
“你的朋友聰明嗎?”我說。
“聰明。”
“那就不怕,”我說,“一個人隻要聰明,就是性子再強,也不會惹禍,至少不會惹大禍,就像我給你開車,隻要我把握好方向,就是車速再快,也不會出事,至少不出大事故。”
我這麼一說,宋小媛興趣起來。“你不好好開車,我們就同歸於盡。”她說。
“除非我當叛徒,”我說,“不然你就得活著。”
“和你一起活著?”宋小媛說。
“是呀。”我說。
這時候,宋小媛抬起一隻手來,摸我的臉。那是她的左手,從我身子的右邊緩緩上升,像一株節節拔高的向日葵。
她圓潤的手掌像葵花映耀我的眼,再撫摸我的臉。我把像葵花的手掌抓住,用意是把它推開,因為我不能接受這樣的撫摸——它是我朋友的手,卻像撫摸情人一樣撫摸我。
我想繼續做宋小媛的朋友或者說不想做宋小媛的情人,所以我得把煽情和示愛的手推開。
於是我把錯誤的手抓住,但是卻推不開。我的手也在犯錯誤,因為我忽然沒有了把手推開的勇氣和力氣。或者說我忽然被這隻手深深地吸引和牢牢地粘住,使得兩個人的手無法分開,情形就像一個人去撲火卻反而被火吞沒一樣。
兩隻異性的手相連著停靠在我的臉上,默默親密和親近。接著又有一隻手抬上來,它先是穿過我的黑發,再梳理我的黑發,然後才滑轉著撫摸我的臉。我的臉上葵花燦爛。我的手握一朵葵花,卻讓另一朵葵花自由、任意地伸展擴大。
這是宋小媛的右手。這隻手活動和伸張的時候,促使宋小媛的身體跟著轉動。她的前身或正麵向著我,向我傾倒。
我被推翻在水床上。我仰躺在水床上。像一隻待渡的皮筏,因為皮筏上載著一名活潑或活躍的乘客。
不,她不是乘客,而是擺渡的艄娘,因為她在自如老練地操縱著皮筏——她先是吻了我,溫軟香甜的唇舌封塞住我的嘴,像是為皮筏打氣——事實上皮筏是在充氣,它接受或吸吮女人的體氣,並愉快地鼓動和膨脹,因為我的血肉燥熱沸騰,衝動亢奮。
這時候我感覺宋小媛在我之上特別輕盈,像飄飄的女仙,因為我氣足來勁。
又是在這時候,宋小媛解開了拴在皮筏上的繩子或是鎖鏈——我感覺是鎖鏈,因為係在我腰身上的衣帶嚴緊地束縛著我,隻有把它解脫才能使我身心自由,就像皮筏隻有把鎖鏈解開才能離岸——鎖鏈解開了,宋小媛又把套在皮筏上的雜物或廢物一件一件地剝離,全部扔到水裏和岸邊——我體會和看到我的西裝革履、內衣襪子被宋小媛盤剝殆盡,扔撒得七零八落,像是一堆堆雜物或廢物。事實的確如此,因為這全是我的身外之物,宋小媛不需要它們,而我也把它們看成是累贅——宋小媛和我彼此均需要輕鬆過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