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沒等宋小媛再示意,我也把酒幹了。

兩個相繼幹杯的男人,像兩頭和解或沒有齟齬的公牛,緩緩相望。

心平氣和者,是香港男人。

情抒意暢者,是我。

吉祥如意者,是宋小媛。

皆大歡喜。

宋小媛在這時候把我向香港男人作了介紹。“童漢,”她說出我的名字“舞廳經理。”她進而環顧整桌人,補充道:“這一桌大都是我們的職員。”

“你好。”香港男人向我問候。他同樣問候在座職員,“你們好。大家辛苦了!”一桌人滿臉諂笑地傾向香港男人並且謙恭地目送他的離去。

我在這一桌人裏居然也弄出和他們相同的表情,就像一隻狼在羊群裏有時候也不得不裝出羊的姿態一樣。但就在剛才,我的表現和態度是那麼刁頑和硬朗,仿佛是狼和狼的對峙。但我轉眼之間我又變成了一隻羊——我對我的奇變不得要領而又沾沾自喜,仿佛稀裏糊塗被封為弼馬溫的不懂事而又樂在其中的孫行者。

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或對這一切心明眼亮的人,我沒想到竟然是桑克強!?他就在我們這一桌人裏,像讒貓一樣好動,生吞熟食桌麵上的魚和其他菜肴。

我原以為這個貪吃並且貪杯的人對我剛才的舉動變化無所覺察,想不到我的一切細微末節不僅逃不出他的眼睛,而且過後還被他如數戳穿,道破天機。

那時候我們已離開了餐桌和餐廳,正走在去舞廳的路上。我和桑克強誌同道合而且摩肩接踵,因為我們都要在同一個場所上崗——在酒會上酒足飯飽的來賓,十五分鍾後大部分將成為歌舞廳的客人。他們要在歌舞廳裏唱歌和跳舞,既可以盡情狂歡甚至可以通宵達旦。而我的職責是要為他們安排好一切,比如落實和檢查座位、人次、燈光、音響以及挑選來陪客人娛樂的小姐——這些事先我雖然都已交待了姚黛並且我相信她已經安排妥當。但是我還是覺得必須檢查一番才能放心。而桑克強也需要提前集中由他當頭的樂隊和擦亮他吹奏起來聲情並茂的薩克斯管。

那段令我心驚肉跳的話,就是在去舞廳的半途桑克強張口說的:“今天,我看到一條蛇想吞一頭大象,”他以醉鬼的口吻或語態說話,但我知道他其實沒醉。“它纏在大象的脖子上,讓大象無可奈何或下不來台,大象迫不得已向蛇討饒。蛇放過大象。大象得以脫身挽回體麵。但蛇放過大象後卻發覺再也無法爬到大象的身上,蛇怕死貪生,它迅速地匍匐在大象的腳下,阿諛奉承和搖尾乞憐。”

“是嗎?”我驚愕地看著居然會用寓言來譏諷和嘲弄我的桑克強,腳腿忽然發軟,戰戰兢兢地走動。

“你怎麼啦?”桑克強為我減慢行走的速度,這樣一來卻增加了步數。

“沒什麼。快走吧。”我說。

“我不是說你。”桑克強邊走邊說。

“那你說誰?”我說。

“說我,你這是對號入座。”

我說:“應該說你是請君入甕。”

桑克強說:“想不到這麼不常見的成語或典故你都懂。”

“就像你這種不常見的男人我同樣很懂一樣。”

“是嗎?說說看,你懂什麼?”

“你今年三十三歲,本市人。”我開始數落桑克強,“你的父親是啞巴,而你的母親是個瞎子。你雖然吃救濟和百家飯長大,但是你非常愛你的父母。為了給你的父母消遣解悶。你從小就學會吹拉彈奏樂器。十五歲你便進入歌舞團,因為那時候你已經是一名相當全麵和出色的樂手。二十歲你還被保送到音樂學院深造了兩年。你二十八歲結婚,三十歲離婚,你的前妻……”“住嘴!”桑克強打斷道:“你居然調查我?”“是的,因為我不能對我的下屬一無所知,”我說。“還要我繼續往下說嗎?”“告訴你,童漢,”桑克強氣惱地說,“你沒資格也沒權力管我!”“為什麼?”我說,“我沒有權管你誰有?”“我不想讓你知道!總之你管我不著。”

“我知道你指誰,”我說。“是宋小媛,對嗎?”桑克強不置可否。

“桑克強,別以為你對宋小媛有多重要,”我說。“宋小媛平時關照你是因為你是她好朋友夏妝的前夫。假如你是因為這層關係而有恃無恐,那就錯了。她是不忍看你窮愁潦倒,所以才請你到歌舞廳吹薩克斯管,每晚五十元。”

“看來你什麼都懂。”桑克強說。

“宋小媛親口告訴我的。”我說。

“那你和宋小媛是什麼關係?”桑克強說。“你對她重要嗎?”

“比你重要。”我說,“假如她要在我們兩個人之間為一個人增加工資,這個得福利的人肯定不會是你。”

“我能料想到。”桑克強說。

“那就小心點,別跟我過不去。”

“你要我怎麼做?”桑克強說。

“好好吹你的薩克斯管,除此之外別多嘴多舌。”

“我明白了,我講了一個不該講的寓言故事。”桑克強說,“以後不會了,我保證。”

桑克強表示明白的時候,我們到達舞廳,並且見到在舞廳張羅的樸實無華的姚黛,因為她的身邊圍繞著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我一看就知道準是姚黛找來陪客人的小姐,她們一個個芬芳豔麗。姚黛和她們在一起。她們對著姚黛嘰嘰喳喳,又像一窩鳥為了食物和它們的家長在一起——姚黛的手裏抓著一把錢,這些錢就像鮮美或生動的食物正在姚黛的手裏鬆動和發放出去。姑娘們領到錢,就像鳥叼走蟲子。

“這是今天晚上你們陪客人的錢,破例由我們給並且現在就發放給你們,”姚黛邊發錢邊說。“一個一百!姑娘們嘻嘻哈哈,拿到錢後便要散開。

“請你們等一等!”我把她們叫祝她們掉頭全望著我。“

“小姐們,有一點你們記住並且必須做到。”我說,“你們每人都已得到一百元,是嗎?也就是說,今晚你們不能再向客人要小費了!”“為什麼?”有小姐問。

“因為你們已經從我這裏拿到錢,就不能跟客人要了。”

“要是客人給我們呢?”

我說:“也不能要。”

“為什麼?”又有小姐問。

“因為我不允許。”我說。

“豈有此理。”一小姐說。

“不管怎樣,今晚你們必須照我的話做。”我說。“如果今晚誰跟客人要錢,反映到我這裏或被我發現,以後誰就別想再來這舞廳做生意。”

“你是誰?”有小姐說。還有小姐說:“他是誰?”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想知道我是誰?

姚黛說:“他是我們歌舞廳新來的童經理。”眾小姐肅靜了一會。

很快,又有人牢騷或抱怨:“一百元太少了,有時候我們從客人那裏可以拿好幾百呢。”

“這個我不管,”我說。“我隻能給你們一百,並且今晚上隻允許你們拿一百。”

“那不許客人對我們動手動腳。”一小姐提道。

“這個我也不管,”我說。“該如何應付或對付男人,我相你們比我有經驗。”

“那要是得罪了客人我們可不管。”又一小姐說。

“那不行!”我說,“誰要是得罪了客人,別怪我斷她以後在歌舞廳的財路!”“這不行那也不行,讓我們怎麼辦?”又一小姐說。

“什麼怎麼辦?”我說,“照我的話去做。願幹的,馬上準備客人,不願幹的把錢退給我,然後走人!”眾小姐再次肅靜。

我等她們再發牢騷和抱怨,像一個作風民主而本質專製的官僚。

然而我再也聽不到任何牢騷和抱怨。小姐們一言不發地散了,並且都把所發的鈔票帶走。她們別無選擇,像一班領了試卷後努力施展才智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