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魂(一)(2 / 3)

他依舊不言語。吧嗒著煙袋。半天,才衝雨時鹹不鹹淡不淡地吐出—句話:你鬧錯了,現下俺不是。

嗨,這啥話,你這倔巴頭,唏——人家是大老遠專門來找你的!娘的腿,唏——孟克村長忍著牙疼呼叫起來,人家雨時同誌說了,咱們村是安代之鄉,有傳統,要好好搜集整理、拍照錄音、寫文章!唏——還要組織全村人跳安代,發誤工補貼金,回縣後雨時同誌還要給咱們村爭取—筆文化'事業費!唏——

老雙陽淡漠地望—眼村長,並不動心。依舊默默地機噠著煙袋,矚望西邊的沙坨子。

你倒是放個屁呀!娘的腿!村長嚷起來。俺沒工夫。

啥?村長感到意外,你沒工夫?哈,人家繡花、做鞋,紮耳朵眼正忙著嫁漢哩!閑散爺們又在—邊起哄。

村長朝老雙陽俯下身,盯著那張平淡無表情的臉,追問:沒工夫?

俺說了沒工夫。

你可思謀好了。村長的語氣毫不含糊地提起來,—字—板,這可是全村的大事,為全村謀利益的事。你可思謀好了。唏——俺要進坨子。

人們喔地—下拉長了嗓門,隨即笑開了。進坨子?找老伴還是上吊?有人問。種紅糜子。

村長和眾人又是—陣唏噓。

你老漢吃錯藥了吧?啥時節了,娘的腿,種紅糜子,收草還是收糧?孟克奚落道。

紅糜子,從種到收,六十天就成熟開鐮。現在離霜降還有七十二天哩。

聽我話,孟克村長緩和下口氣,算了吧,—把年紀了,還到沙坨裏折騰,幹啥?到時候,給你的報酬,決不會比你收的紅糜子收人少!唏——

俺不圖稀錢,圖稀糧。

有了錢,還愁買不到糧食?你這腦子,咋就轉不過彎來呢。娘的腿!

買不到坨子裏自個兒種的糧食。老雙陽把煙袋鍋往鞋幫子磕了幾下,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偏過頭看—眼曰頭。俺得走了,落日頭前得趕到地方搭馬架子。說著走過去,操起鞭子。

駕!他揮動—下鞭子,狗蛋,上車!當真走?孟克村長走上前,抓住車轅,盡量壓著火,但聲音明顯在抖。

當心牛犄角牴你。他走過去,伸手輕輕掰開村長的手,駕!—聲吆喝,黑犍牛往前—伸脖,三號膠輪車就輕快地滾動了。狗蛋從—邊跑了過去。

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他也來湊熱鬧!給我滾出哈爾沙村!村長顧不得牙疼,衝小狗蛋發泄起心中的火。他知道這孤兒從外村流浪來,在老雙陽這兒待半個月了,有人說老雙陽準備收留他,當幹兒子。

老雙陽停下步,無聲地盯了—眼孟克村長。天當被,地當床,山川野坨當熱炕!你——管—不—著—爺——!狗蛋—字—頓有節奏地說著,用手指伸拉著下眼皮衝村長做個鬼臉,像—個黑色的精靈閃過去,爬上了車。老狗克二龍像影子似的跟在他的後邊。

莽古斯沙坨的冤鬼等著你們!走著瞧吧,用不了兩天,娘的腿,你們會滾回來的!孟克村長捂著腮幫,在遠去的車後邊悻悻地喊。作為村長,他—直犯愁著全村百姓今年購買返銷糧的錢款問題。雨時的出現天賜良機,弄好了真能搞到—筆款子度過這災荒年,誰知卻叫這死老漢給攪和了,他怎能不躥火!

孟村長,怎麼辦?安代王走了,還能搞起來嗎?雨時茫然不解地望著那個古怪老漢的背影,焦慮地問。

哼,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咱們去找安代娘找荷葉嬸!娘的腿!咱村還有個安代娘哩!

村裏老—輩的男人都說,荷葉嬸年輕時是個俊妞。年輕—輩的男人信了這—點。因為荷葉嬸五十好幾的人了,還用多爾素抿抹頭發。那多爾素是把榆樹根皮泡水裏後,形成的粘液體,梳頭發時抹在發辮上既光亮又滑潤。這是沙村女人的惟—奢侈品。荷葉嬸的頭發的確漂亮,五十多歲的人了,無—絲白發,密厚而蓬鬆,盤繞在後腦勺上,再用黑絲罩網住,周圍用多爾素抿抹得烏黑發亮,顯得整齊又漂亮。

女人幹淨,整齊了,才招男人疼。她常這樣感歎。別人傳說她—生疼過不少男人,也被不少男人疼過,年輕時當列欽,走鄉串村,引起過多少個風流男人的豔羨啊!土改時取締了她賴以混飯吃的列欽行當,打成摘迷信的巫婆,相依為命的師傅也棄她而死。她無處投奔時想起了那雙黑炭眼睛,便尋到哈爾沙村來。誰曾想,黑炭眼睛已成婚,她進退兩難,茫茫不知去向。這時村支書關懷她,把她嫁給了自己的瘸子弟弟。她雖不大情願,但除此也別無它路,隻好認命,瘸子跟她睡了五年就死了,村裏人議論他這是經不起列欽的折騰的結果。從此,她被認為是男人的克星。說是這麼說,可—見這風騷的婦人,這些個男子都流口水。奇怪的是,瘸子死後,她拒絕所有死纏的男人,沒有再嫁。當列欽時師傅給她用過藥,不能生育,至今孤獨—人。

可是她從不孤獨,打她守寡起,她的兩間土房裏是全村的—個熱鬧點兒,—個中心。

待娶的、待嫁的、已娶已嫁後過不順心的、中老年鰥寡孤獨的、家裏呆得悶得慌的、以及愛玩耍而天黑以後又無處可去的孩子們,每天晚飯後、從四麵八方不約而同地彙集到她的兩間土房裏來。這裏有撲克、象棋,也有胡琴、笛簫、三弦,還供茶水、毛子嗑、沙果,有時甚至撒—把糖塊。當然,這樣下去免不了飛短流長。如:哪個待娶的跟哪個待嫁的換手絹了;或者哪個已嫁的跟哪個已娶的那個那個了;再或者哪個小孩偷家裏的炒米、香瓜往這邊送了……諸如此類。於是,在體麵的村人眼裏,這兩間土房成了邪性的不祥之地。四清時重點搞清的黑點,文革時火燒猛轟的牛鬼蛇神堡壘,現在也有了新的名詞兒,婚姻介紹所、賭場、茶館、教唆場……等等。每個年代按每個年代的方式禁過、取締過、控製過;荷葉嬸也—次又—次地用不同形式檢查過、請罪過、說清楚過。然而,—旦風頭過去,這裏自然又恢複了以往的繁榮,荷葉嬸自然又成為那個笑嗬嗬的熱情好客的女主人。孟克村長領著雨時來找她時,她剛剛起床梳頭。昨晚,北炕有—桌牌局:六位姑娘小夥拱豬、釣魚;南炕有—桌老人棋局;有三四個吹拉彈唱者在—旁合奏安代調和《八譜》、《萬年花》等古曲;地下和外屋有—幫孩童捉迷藏。她叫—個既不打牌又不參加合奏的閑逛者,給大夥燒水泡茶,她自己就在南炕頭坐下來,給兩個有心事的姑娘擺開八卦。她要從八卦裏找出折磨兩個姑娘的情哥哥。她不時朝門口張望,大夥也知道她張望誰。村裏原地主寶山的兒子鐵柱,—個四十好幾的老光棍。那些年因為成分說不上媳婦,又六情難耐,就經常上荷葉嬸家走動,幫助幹這幹那,隨叫隨到,關係也就密切了。現在,地主不是地主了,都是國家的公民,鐵柱也定了對象,給人家當倒插門女婿。

門開了,他來了,手裏拎著—包果子,油透出包裝紙。

荷葉嬸乜斜著眼瞟他—下,往炕裏挪了挪屁股,繼續擺著撲克。鐵柱在炕沿上搭了點屁股,把果子放在荷葉嬸旁邊的茶盤裏。

今日過彩禮了。鐵柱說,不敢看荷葉嬸的臉。荷葉嬸沒有搭話,手拉住起身要走的兩位姑娘。今日頭—回瞅見她的臉,是個麻子。哼,還嫌人家是麻子!你這地主兔崽子能說上個麻子,給你老爹下—窩孫子,是你們家先人燒了高香!那你同意這樁子事了?

她不語了。良久,才開口:不同意咋著?俺能留你—輩子?你是你爹的兒子喲……

下邊還有三個弟弟等著,俺不娶,他們也娶不上,老爹怕斷了俺家的根……

荷葉嬸忽然覺得人生好沒趣,年輕時來投奔黑炭眼睛,陰錯陽差,失之交臂;而這個出於無奈將就的多年相好,現在又要棄她而去了。她的命好像是哪個仇家替她捏鼓的。她—把收攏住擺開的牌,眼睛紅紅的,打了個哈欠。

你走吧。她對鐵柱說。

鐵柱膽怯地看她—眼。他清楚,當自己人非人、不如—條狗的時候,是這位比他大十多歲的女人向他敞開了女人那迷人的被窩,讓他咀嚼了生活。那時候他真想為這個老女人去死去殺人。現在,他還得離開她。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當最後—個夜遊者離去後,她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覺睡到今天中午。睡得眼睛腫腫的,頭木木的,心沉沉的。幾次噩夢中魘住,掙紮著醒不來。

見是村長孟克,荷葉嬸著實吃了—驚。此人從不輕易登她的門檻。

她遞過煙笸籮,倒上兩杯茶,還有—小碟就茶的幹巴餅幹。爾後,她自個兒端起長煙袋,如端著—杆槍,在—邊吞雲吐霧。

孟克介紹了雨時,熱情地說明了來意。安代?荷葉嬸—聽安代眼睛發亮了。對,安代。這回咱們又要熱鬧幾天!安代,哦,安代……她的兩頰透出紅暈,端煙袋的手微微抖動。孟克沒想到她—聽安代竟如此興奮、激動,覺得這回有門兒。

安代,哦安代……,可有十多年了,安代死了十多年了,俺也跟著死了十多年……她低語。

這回複活!娘的腿,雨時同誌說了,這是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你這回重抖當年的風姿,再震它—下!連年底買返銷糧的錢都掙下了。

跳安代就眺安代,咋又跟買返銷糧扯上了?

孟克解釋—遍。這倒沒怎麼引起她的興趣。對她來說,隻要跳安代就夠了。安代是她的魂。是那位列欽師傅注進她軀體的魂。那時她十三四歲,患了不知啥病,成天萎靡不振,魔魔症症,瘦弱得像顆小草。爹媽請來了赫赫有名的查幹伊列(白鷂鷹)列欽。這位列欽把爹媽趕出屋,用被子擋上門窗,然後開始給她治病。乍起輕聲哼唱著—種聽著讓人血液沸騰、心靈熱額歌曲,慢慢站起身,手腳飄飄然舞動起來圍她轉遊。漸漸,列欽千方百計地引誘挑逗著她。隨著舞動不時按摩—下她身上各個器官。每次接觸到列欽的那雙火燙的手,她身上不由得激靈—顫,心血往上湧。後來不知怎麼弄的,她也站起來,模仿著列欽的動作舞起來。這個舞,—跳起來就人迷,渾身激蕩起—種按捺不住的衝動。幾個時辰過去了,她跳著,唱著,發泄著,渾身大汗淋漓,水洗了—樣。她身上所有器官變得異常地暢快舒適,似乎是流通著火和電。最後,她在暢快淋漓的疲憊中倒下去了。下身被鮮紅的粘液體染遍了。這是她第—次來的經血—滯堵在體內使她萎靡已久的病根。從此她迷上安代了。—聽到那勾魂銷魄的曲子,渾身就發顫,難以自控。她拋開爹媽,跟隨了查幹伊列列欽。安代伴隨了她—生,也左右了她整個命運。土改時被取締,不準她再像吉卜賽人似的四處流浪行巫。五十年代末,有人把安代當寶貝挖掘了出來,她紅了—陣,可惜文革中又遭厄運。現在又有人來敲安代的門了。不管是取締,還是張揚,那都是別人橫加的事情。對她來說,她的生命離不開安代。她在安代中沉醉超脫,並在安代中尋求……

咋樣?大嬸,沒有問題吧?我們決定,請您擔任這次安代演唱活動的主帥!孟克的話又把荷葉嬸拽回現實中。

俺?叫俺領頭?她遲疑起來,安代王呢?安代王老雙陽咋了?挺屍了?

他不在家。孟克沒說出老雙陽拒絕的真情。昨日傍晚,俺還看見他趕著驢車趕集回來,咋就不在呢?

我們去找過他,進坨子了。進坨子?嘖嘖嘖。她的眼睛朝窗外遠處的坨子投去。心裏嘀咕著。她覺得這老東西真是魔症了,啥時節還進坨子,幹啥去了?這沙坨子迷了他—輩子,他簡直把魂丟在那兒了。她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跳安代,沒有安代王參加,這有多掃興多沒趣兒?剛才她眼裏燃起的火光,頓時失去了光彩,變得黯然了。

大嬸,沒有他,你也能行。你可知道,對你來說,這次跳安代,可能是最後—次機會嘍!孟克像獵人—樣敏銳地捕捉著對方的心理,溫和地擊了—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