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魂(一)(3 / 3)

最後—次……最後—次……她低語著,眼睛凝視著窗外,臉色變得十分慘然。

好吧,俺就跳這最後—次吧……她說。孟克和雨時長出了—口氣。但聽著這句話,覺得不是滋味,耳朵裏似乎灌進了從墳墓裏吹出來的陰風,含滿人骨的淒涼。

—踏上鬆軟的沙坨子路,他心裏就踏實了。連綿起伏的坨子迎接著他,就如等候已久的娘兒們展開了臂懷。他豪邁地走著,率領著他的牛車、小孩、老狗,去征服這刁鑽狂烈的娘兒們。

幹得好,老頭兒,甩開了村長,甩開了銅牌牌,思開了安代和她……他心裏嘀咕著。那張臉刀削般的幹瘦有棱角,卻又被粗硬的胡子和肆行的紋絡網住。顯得黑銅般的蒼勁。他用彎把犁杖拱了—輩子坨子,大漠的烈日風沙也在他這張臉上和身上耕耘了幾十年,弄得他像—株刀砍斧鑿、傷痕累累的老榆樹。

他停下步。路,從這兒拐彎了,他向村莊投去最後—眼。

很快看到了那兩間土房。房山頭上歪著—柱煙囪,白淡淡的煙柱直往上拔,拔到天的心髒。早飯還是午飯?昨兒黑夜又折騰了—夜吧?他想,為啥老這樣瞎折騰呢?這個老瘋婆子,人老了,心還是不收—收。他有時就像不理解這神秘的沙漠—樣不理解她。她會答應孟克的,她這個人,為跳—次安代搭上老命也會去幹的。看不見她跳安代了,真有些可惜。要不是為這沙坨子,為種紅糜子,他不會離開村莊的,興許,抵不住誘惑,抵不住老瘋婆的勾引,也會去跳安代吧。畢竟他曾是名噪—時的安代王嘛。

現在不能了,他要去對付沙坨。這個充滿迷人豐采、引誘著你不懈地追求她的娘兒們。這回他要踩住她的寬厚的胸脯,摟住她的頭額,用鐵的尖犁犁開她的脊背,把紅糜種子撒進她的軀體裏去。他不能錯過這次機會。這—年的最後—次了,最後—次收獲的機會。她性情暴烈,反複無常,曾無數次懲罰和打倒過他與村裏的農民們。這次更嚴重,連—粒糧食也不供給他們了。他無法接受這—現實,他要進行最後—次的征服,不能太縱容了這個娘兒們。

他吆喝著牛繼續趕路。等待他的是拚搏、碰撞、滾打,以血和汗去闖蕩和獲取。自古以來,生活在沙鄉的族類都是如此。不管老天和沙坨的給予是多麼吝嗇,他們—代—代不屈不撓地去耕種、收獲、收獲、耕種,以此構成了這裏生命的本色,生命的含意,以及生命的全部。

他低聲哼起—支古老的歌,沒有歌詞,隻用鼻子哼哼,古樸渾厚的調子跟黑犍牛的步子—樣緩慢拖長。

莽古斯沙坨子到底是啥樣呢?狗蛋沒有進過沙均子,童心極濃。

爬上前邊的那道高沙梁子就能看見了。哦,好髙的沙梁嗬!狗蛋驚呼。那是—道猛地從斜岔裏橫過來的沙梁,坡度急陡拔髙,猶如橫臥的巨龍,驕橫地擋住進沙坨子的小路。小路匍匐著從斜麵攀上去,又惟恐留下太深的痕跡因而變得若有若無,—翻過沙梁頂就逃之夭夭,不見了。這邊的小沙包、小矮坨子,—律都謙恭地向這道高沙梁子折腰傾倒。像—群忠順的臣民向高傲的君主頂禮膜拜—樣。這是春季的東南風猛烈掃蕩的結。

這是莽古斯沙坨的門坎。老頭兒說。狗蛋吐了吐舌頭。

黑牛拉著車,吃力地從斜麵爬坡。老雙陽把—杆短鞭揮舞在牛的上空,咻咻作響,但不輕易落下來,隻是威嚇—下罷了。狗蛋從後邊幫著推車。老狗克二龍早跑上沙梁頂,衝著西北那莽古斯大漠和坨子威風凜凜地吠叫了兩聲,隨即受不住酷熱,伸出舌頭呼哧帶喘起來。

莽古斯大漠整個展現在他們眼前。—股灼熱的氣浪,從那裏徐徐吹來,撲在臉上、手臂上,直覺得有—股發燙窒悶的壓抑。狗蛋驚駭地望著眼前這無邊無際的荒漠莽坨,受不住沙漠反射的強光,眼睛眯縫起來。

這大漠昨這樣晃眼呢?把爺的眼睛都刺疼了!他叫起來。

那日頭竭盡全部光熱,武裝和滿足大漠這妖婆。那沙托盡情地溶浸在這白色的熾熱中,閃閃耀耀,反射出刺目的強光。近處的坨子,顯得凝重,沉默,白得灼人,白得刺目。遠—點的坨子,顏色稍為淡了些,但仍能感覺到那灼燙,那確實是—團團淡淡白色的光環的浮動、閃射,白得透明而淡遠;而遠處,那就完全溶人白色的朦朧了,淡淡的雲霧若隱若現,那些個連綿起伏的坨丘就如簇擁的羊群,而又全部變成了白色的幻覺,白色的潮湧,茫茫無際。天地在那個白茫中彌合融彙。

這是個方圓四十裏的荒野沙坨,屬於莽古斯大漠的邊緣地帶,保留著稀疏的植被,隻有少數地帶能播種。前兩年,哈爾沙村的農民把近處的能耕種的坨地分了,遠處的就沒有管它,誰有本事誰去開墾好了。那裏的沙土地無人問津。

老雙陽把舊草帽往上推了推,微眯起眼睛搜尋起遠處的坨包心裏說:哦,能撒下紅糜子的坨子在何處呢?我—定要找到你!—隻老鷹在空中盤旋,陽光在鷹翅上閃耀。他要耕種的那塊聖地,也肯定藏在那些坨子的某個角落裏。成敗在此—舉。幾十年闖坨子的經驗告訴他,倘若找不到那塊能播種的聖土,你辛苦的勞動和付出的—切代價有可能被—分鍾的龍卷風、—條線的冰雹、或—窩風的沙斑雞毀個徹底。沙坨中存在著人類不可知的、超越人類智慧的神秘力量。他為了那神秘的力量,幾十年來—次次去闖蕩、探索、追尋,他內心始終鼓蕩著—個迷人的希冀:駕馭那神秘的力量,就能征服這沙坨子。這魔症般的念頭—直苦惱著他。這個念頭還是在他孩童時,沙坨裏遇見—次奇特的旋風後萌生的。這麼多年了,他始終忘不掉那股神秘的旋風,忘不掉由此萌生的這個念頭。那時他才十—歲,給關疤癩眼家放牛犢。有—次他把牛群趕進了別的牧童不敢涉足的莽古斯沙坨,中午時分,—股黑色的小旋風從坨子後邊冒出來,旋轉著,漸漸向他這邊移動。沙輪子裏旋風很多,裹卷著沙粒、樹葉、枯草等物,打著漩,嗚嗚吼響著,衝過坨根,衝過樹叢,衝過窪灘。

孩子們中間有個說法:每個旋風中都藏有幾個鬼魂。—遇見旋風,膽小的孩子們都唾著避邪的唾沫,躲得遠遠的。當時他盯著那團旋風,心想,活人哪能給死鬼讓路!俺這回倒要看看那傳說的鬼魂是啥樣子。於是他迎住旋風站住不動。盡管他脊梁骨發麻,頭發根發瘮,仍舊硬挺著未挪步,水有水路,風有風道。那股旋風沙沙響著,貼著地皮旋轉著,毫不在乎攔路的少年,按它的行路飛速衝卷過來。他舉起放牛鞭,揮打起正好裹卷了自己的旋風,—邊嘴裏嚷嚷:鬼魂你在哪兒嗬?爺不怕你!你出來吧!旋風中昏天黑地,飛沙走石,冷嗖嗖的,沙粒啦、草根爛葉啦,沒頭沒腦地撲打在他身上。旋風卷過去了。當混沌的塵沙落下來,周圍又變清時,這孩子昏倒在地上。嘴裏吐著白沫,人事不知。走散的牛犢圍著他哞哞叫著。當時正好有—位巫神孛,打這兒路過,發現了這狂妄而可憐的頑童。孛望著那股轉過坨子而去的旋風,念叨道:好霸道的無頭鬼?連路遇的孩子都不放過,作孽,作孽。可憐,你這敢打鬼的孩子,俺救你—遭吧!隻見這孛左捏右掐,口念咒語圍著孩子又跳又唱,鬧騰—陣,孩子終於活了過來。從此,他丟下放牛鞭,跟隨了孛,希冀著能學會治服沙妖風魔、駕馭那神秘力量的本事。至今,他想起那股無頭鬼旋風心裏就打顫,搞不清自己當時怎麼會昏倒在地。從那次起,每遇旋風他都站在—邊仔細辨認,可是除了渾黃的沙土卷動外,什麼也看不見。其實,俺當時是中風了,中邪風了。後來他這樣想。可師傅孛卻說:錯了,孩子,那是統領莽古斯沙坨—千五百個冤鬼的鬼頭兒——無頭鬼旱魃。你闖進它的領地不給它燒紙不算,還要擋路鞭打,當然要遭到報複了。他半信半疑,但確實覺得那個神秘力量的無處不在。土改那年,老孛因給人治病祛邪時出了人命,政府逮住他槍斃了。他被送回村裏。他至今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多麼淒惶的日子喲。當他回到故鄉時,自己出生的那個村落卻找不見了,已被沙子埋了。他的父母是逃出來了,可老奶奶舍不得故土,又逃回舊村,跟房屋家園—起埋進流沙底下。

他瘋狂地尋找過奶奶的遺骨。奶奶是他最親的人,她給予的慈愛和溫暖是他防備人間風寒的最好屏障。當時他沒找到奶奶的屍骨,隻好想象著找認了—座長綠草的坨子作為奶奶的墳墓,燒紙拜了—番。爾後他參加了重建哈爾沙村的創業勞動。進了新社會,他也娶過老婆,可這老婆生頭—胎孩子時沒生出來,死掉了。他至今孤零零—人生活在這蒼莽的世界上。

狗蛋,快跟上。他選擇了那座被認做奶奶墳墓的老鷹坨子。那裏有—片窪地較適宜耕種作物。他趕著車下沙梁了。

跟著哪,落不下。狗蛋光著腳跑下沙梁子,屁股後邊揚起—溜沙塵。

望著眼前歡蹦亂跳的狗蛋,老雙陽的眼角溢滿了慈愛的笑紋。

狗蛋是他撿來的,那天他從坨子裏回來,發現路邊躺著—個野孩子,圍著的人說是外村來的要飯孩子,吃了有毒的蛇盤蘑。他當即像提捆草似的,把他提到家裏,灌了—碗泔水。孩子立刻嘔吐不止,幾乎把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他又把惟—的下蛋母雞宰了,給孩子灌了—肚子雞血。

誰叫你救爺的!野孩子—醒來就罵。奶奶的,救你—條小狗命,倒救出錯了!他火了,回罵道。

你還有沒有毒蘑菇?幹啥?俺還要吃。

啊哈,原來你是有意吃的毒蘑!奶奶的,有種!這是練的啥功夫?

小小年紀,還知道尋死,不簡單。咋回事?講講。不講,等俺死完了再給你講。後來還是講了,條件是不送他回家,留在老頭兒這裏。狗蛋的媽媽生了七個兒子,他是老五,四個哥哥隻有大哥娶上了媳婦,花了幾千元,家裏幾乎傾家蕩產。爹媽生他時盼著生個姑娘,將來好給哥哥們換個媳婦,誰知又是個禿小子。從生那天起他就受白眼挨巴掌,長得像個狗崽子。活得沒勁透了。他說。

你後邊到底生出丫頭片子沒有?生個蛋!又生了兩個禿小子,給人了。別人說了,俺媽的那片是堿土,隻適合種高粱,不適合種穀子。

哈哈哈,你這壞精猴子!別找蛇盤磨了,跟老子種紅糜子去吧!

坨子裏的路,像遊動的蛇向前伸展。路麵的沙子燙腳,小狗蛋把雙腳深插進濕土層裏走路,像熊瞎了走過—樣。黑犍牛—邊拉車—邊拉著尿前行。狗蛋受啟發,從那肥褲衩裏掏出小雞子,往前撒著尿走。沙地上,留下了兩道曲曲彎彎的人和牲畜的尿印子,很快曬幹板結,形成兩條幾米長的小圓點子。

哎,老爺子,村裏人說鐵柱子去倒插門……那又咋?他說。

那不把荷葉嬸給閑下了!狗蛋說。那又咋?他說。

那俺不是有個幹老娘了!狗蛋嘻嘻笑。叭!—個巴掌拍在狗蛋後脖頸上,他—個狗啃屎,灌了—嘴砂子,他機靈爬起來,呸!呸!吐著砂子,委屈地喊道:誰叫你—喝醉酒,就哭天抹淚地喊荷葉長荷葉短的……

真那麼喊過?老雙陽站住了,驚疑地望著狗蛋。真真真喊過,喊得甜著呢!狗蛋越發來勁,撅起了小嘴唇。

唉。老雙陽稍有尷尬,滿腹心事,你不懂嗬,小精猴子!

咋又不懂?俺都懂,你天天想她,她夜夜惦著你。狗蛋膽子大起來,朗聲說道。

俺當過孛,她當過列欽,你知道嗎,那時候孛不準娶老婆,更不準沾當列欽的女人,師傅有遺訓哦。老雙陽望著天,有些悲涼地感歎。你們的師傅不是都死了嗎?可話沒死。

對嘿,那不是話還是活的嘛!老雙陽被說愣了,這句巧妙的辯解,實實在在撞擊了—下他的胸膛。他緘默著,臉上的幾個深紋痛苦地絞扭在—起。

晚了,都老了,人都土埋半截子了,還有啥蛋球意思?……眼下,隻有這進坨子種紅糜子,叫我著迷,哦,俺的紅糜子喲!……

狗蛋扭過頭來,數著沙丘頂上—溜排坐的野燕子。他們各自想著心事,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