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漠魂(三)(3 / 3)

他們接著在紅糜地裏忙活。培土扒沙子,整整折騰了四五天。

—天,被派去照看荷葉嬸的姑娘跟孟克村長說:荷葉嬸怕是不行了!孟克村長才忽然想到還沒派人去找老雙陽。他急忙派兩個農民到沙坨裏去告信。

得知荷葉嬸快不行的消息後,老雙陽心急火燎的喊:狗蛋!套車。幹啥?回村!

當老雙陽帶著狗蛋急如流星地撲進荷葉嬸土房時,那個苦命的女人快咽氣了。不過她還是認出了老雙陽。臉上露出微笑,朝他點了點頭。

我回來了,老瘋婆,你咋樣?沒事吧?我是回來接你的,接你到我家去過日子!老雙陽俯下身子,靠近她說。

啊,啊,這……好,俺等了四十年了……她艱難地啟動嘴唇。

是晚了點,可來得及……老雙陽揪著胸口。還不晚,我還沒咽氣呐,反正都—樣……荷葉嬸的喉嚨裏呼嚕呼嚕響動了—下,有—塊痰在裏邊滾動。

那咱們走吧,上我家去住,我侍候你的病。咱們還有個幹兒子。狗蛋,過來,叫幹媽!老雙陽衝門口喊。

狗蛋應聲走進來,穿著幹爹的單布褂子,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幹媽!

荷葉嬸—輩子沒有養過孩子,眼裏閃動了—下火花,抓住狗蛋的手,想說什麼,然而又輕輕歎了口氣,似乎在說這—切來得太晚了。臉色淒然。她轉向老雙陽,無力地說:俺……不去你家,俺倒是想看看你那紅糜子,迷住你的紅糜子……這回跳安代,俺老看見你的紅糜子,安代跟紅糜子攪和到—起去了,我真想見見那紅糜子嗬……你把我帶到那兒去吧……說著,她咳嗽起來,卻沒有力氣把痰咳出來。

好好,咱們這就走,帶你去看看紅糜子……老雙陽慘然地說。

老雙陽—把抱上荷葉嬸。感到輕飄飄的,瘦得皮包骨,像是—捆幹草般沒重量。他心裏幾多哀傷,當年那個豐滿漂亮結實的荷葉不見了,歲月和生活抽幹了她,隻剩下這—把幹草。

他把她安頓在車上,盡量舒服些。又裝了些幹糧、水、用品、小狗蛋前邊牽黑牛,老雙陽旁邊扶荷葉嬸。—行三人—輛車,向沙坨深處出發了。沙坨上還活著的鴿子花和沙日倫花迎接他們。那馬蛇子嗬,金龜子嗬,小白鼠嗬。也在路兩邊躥來飛去。太陽柔和地斜掛在西沙梁上。它寬厚地注望著這奇特的牛車。越是接近目的地,荷葉嬸的情緒似乎越是亢奮,兩個臉蛋更加顯得粉紅粉紅。老雙陽正相反,越是接近目的地,神色愈加沮喪、不安,心頭蒙著—層陰影,不時悄悄發出兩聲哀歎。

他們趕到老鷹坨子時,日頭正往下落。老雙陽把車停在門口,想把荷葉嬸抱進馬架子裏歇—欺。荷葉嬸拒絕了,她朝地裏努嘴。老雙陽無言地雙手輕輕抱著她,向南邊的紅糜地走去。他抱著她坐在紅糜地裏。

荷葉嬸的眼睛頓放光澤,似乎生命又回到了她身上。她吃力而久久觀看著周圍紅康子苗苗,嘴裏訥訥著,似乎被這沙坨裏的神奇的作物深深吸引住了。小苗苗盡管還嫩弱,卻在這荒漠莽坨裏顯示出生命的綠色,顯示出生命的威力,也顯示出了人類創造性勞動的輝煌業績。

老頭子……俺服了……是這樣的,綠瑩瑩的紅糜子……俺尋找的安代的魂,原來卻是個綠色的精靈……綠色的魂,啥能擋住綠色呢?……沙漠?……荷葉嬸氣喘籲籲,最後拚盡氣力吐出—句,嗬,嗬,好了,這回你親—下我吧……

老雙陽鄭重地俯下頭,把胡子拉碴塵土滿麵的臉輕輕貼在那張蒼白的臉上。那臉熱得發燙。他的眼睛模糊了。

荷葉嬸長籲—口氣,合上雙眼,臉上呈出安然的笑紋。漸漸,這笑紋僵在那張臉上。臉蛋上的粉紅色暈塊急遽地消失,變成毫無生氣的蠟黃了。她停止了呼吸。

蒼勁的漠風吹來了,沙粒在地上沙沙地卷動。遠處沙梁上,盤旋著尋歸宿的野燕子。黃昏時的落日在西邊燃燒著,那天上的流雲也燃燒著,大漠也隨著燃燒起來,於是這世界變得火紅。那些個燃燒的野燕,像—隻隻通紅的精靈,—圈圈盤旋繞飛,爾後向髙天飛去,轉瞬又與那火紅的天穹融為—色,消失了。

老雙陽把臉從那張已變冷的臉頰上移開,兩滴大顆的淚珠卻渾渾沉沉地掉落在那臉上麵。他懷裏抱著她木然僵坐著,如—尊岩石。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起什麼,站起來,把她抱回到他們的地窨子裏,讓她平躺在地鋪上。他吩咐狗蛋去撿幹柴,越多越好。按照習俗,像荷葉嬸這樣病死的女人要當即燒化,不能過夜。這是對死者的尊敬,為的是使她早些超脫苦難,走進極樂世界。

他去把那幾眼沙井裏滲出來的水全部提來,脫去她衣服,給她淨身。

狗蛋抱來了—堆堆枯樹根和幹柴。老雙陽選—塊平坦的沙地,把幹柴—層層堆積摞起來。他把荷葉嬸抱出來,輕輕安放在摞好的幹柴上麵。這時他的雙肩瑟瑟顫抖起來。他領著狗蛋默默站在她的遺體前,鞠躬行禮,嘴裏念叨著什麼。然後,他佝僂著身子去劃火柴。他的手劇烈地哆嗦著,幾次劃不著火柴。狗蛋幫了他的忙。

—塊藍色的火苗慢慢燃起來,漸漸變成杏紅色,白色的煙縷從杏紅色的火苗上邊升騰起來。火苗蔓延著,熾烈起來,劈啪作響。那銳利而敏捷的火舌閃跳著,竄動著,開始觸到荷葉嬸的衣角,試探著舔舐她那安詳的軀體,繼而那熱烈而血紅色的火從四麵撲上來了,以熊熊不可阻擋的氣勢團團圍住她,裹卷起她,頃刻間吞沒了她,使她也變成了火的—部分。於是,人和柴—起和諧地燃燒起來,用那永恒的顏色,映紅了這黑的夜、黑的天、黑的漠。在蒼天和黑漠之間,惟剩下了這人體和幹柴—起燃燒的永恒的火焰。

老雙陽手裏捧起—碗酒,往火裏祭酒,同時,從他喉晚裏流出了那古老永恒的旋律:

天上的風無常,啊,安代!地上的路不平,啊,安代!我把這泉水般的酒祭灑給你喲,你好走過那不平的路,無常的風!啊,安代!

人間的愁無頭,啊,安代!女人的命無好,啊,安代!我把這滿腔的安代唱給你喲,你好打發那無頭的愁無好的命!啊,安代!

蒼涼幽怨的安代旋律,低低地回旋著。隻見老雙陽嘴裏哼唱著安代,他的上身輕輕搖晃起來,雙腿也有節奏地踏動。他開始圍著這堆通紅燃燒的聖火,緩緩起舞了,活似—頭負重奔躍的駱駝。手和腳的舞動,和諧而連貫,頭顱微微擺動,整體動作並不狂熱,絕無虛張,像是—座冰山在大海裏浮動,隨著無盡的潮水向陸岸奔湧。他左手擎酒碗,右手隨節奏從酒碗裏沾些酒,吟唱—句便隨柔和的動作往火裏祭酒。他邊舞,邊唱,邊祭酒,用酒和安代祭奠著死者。此時的這個古老的安代歌舞,讓人強烈地感覺出—種凝重,—種曆史的、無邊無際的、讓人不可忘卻的凝重。這是隻有歌舞者壓進他對整個自然、沙漠、命運的強烈愛憎和不屈的抗爭之後才能產生的凝重。

此時此刻,離烈火不遠處的沙坨角,默默佇立著—個年輕人。

他迅速如饑似渴地記錄著這歌這舞,不時模仿習練—下那新奇的舞姿。到這會兒他才悟出了安代的精髓、安代的魂、安代的超越時空的流傳基因。它,隻有同這漠野、綠苗、烈火、生和死、愛和恨、勞動和果實聯係起來,才顯示出了它全部的內蘊、全部的意義、全部的光彩,才構成了安代的魂。

這個人是雨時。他回縣寫完調查報告,弄到了—筆補助款後又來了。他執著地尋找著什麼。結果,在這沙梁上他目睹了這莊嚴的—幕。

他感謝上蒼創造了這樣的安代,創造了這樣的安代王和這樣的安代娘娘。

六十天頭上,開鐮收割了。

紅糜子這作物,神就神在它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天成熟,而且必須在六十天頭起三內之內收割完畢。誤過三天,熟透的米粒—碰就會嘩嘩往下掉落,那損失就大了。

老雙陽在地頭用磨石把兩把鐮刀磨得鋥亮賊快,然後往掌心吐了吐唾沫,甩開膀子趕兩壟割開了。幹兒子狗蛋跟在後邊,順—壟手拔。

哈爾沙村的農民當中,今年在坨子裏能開鐮收割的隻有老雙陽和他的幹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