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沙狐(1 / 3)

第四章 沙狐

聞名遐邇的科爾沁草原西南部,有—片茫茫無際的不毛之地,當地人稱為莽古斯芒赫—意即惡魔的沙漠。

最早,這兒還是沃野千裏、綠草如浪的富饒之鄉。隋唐期開始泛沙,但不嚴重,《清史稿》和《蒙古遊牧記》上還記載,這裏水草豐美,獵物極盛,曾作為清皇太祖努爾哈赤的狩獵場。後來,大概人們覺得在這樣廣袤富饒的土地上不耕種莊稼,實在不合箅吧,於是人們開始翻耕起草原。由此,人們為自己種下了禍根。草地下層的沙土被翻到表層來了,終於見到天日的沙土,開始鬆動、活躍、奔逐,招來了風。沙借風力,風助沙勢,從西邊蒙古大沙漠又漸漸推移過來,這裏便成了沙的溫床、風的搖籃,經幾百年的侵吞、變遷,這裏的四千萬畝良田沃土就變成了今日的這種黃沙滾滾,—片死寂的荒涼世界。

莽古斯沙漠往西的縱深地區,是寸草不長的死漠,靠近東側的凸凹連綿的坨包區,還長有些稀疏的沙蓬、苦艾、白蒿子等沙漠植物。坨包區星星點點散居著為數不多的自然屯落,在風沙的吞噬中仍然以翻沙坨廣種薄收為生計。五十年代末的紅火歲月,忽喇喇開進了—批勞動大軍,大旗上寫著:向沙漠要糧!他們深翻沙坨,挖地三尺。這對植被退化的沙坨是毀滅性的。沒幾天,—場空前的沙暴掩埋了他們的帳篷,他們倉惶而逃。但這也沒有使人們的盲目而狂熱的血有所冷卻。

後來,坨子裏的自然屯落都撤到東邊四十裏外的綠沙鎮建了—所治沙林場。當時需要—個人留在沙坨裏,看管那些幸存的沙柳條子、山榆叢、錦雞兒。可誰願意留在這裏呢?

—群低著頭的農民——新建林場職工後邊,傳出—個1誇啞的慢吞吞的嗓音:讓我留下吧。

當時那位大胡子主任眼睛—亮:是啊,誰還比這個人更合適?剛從內地遣散到這兒來的流放犯,沒有老婆,沒有孩子,—雙筷子連他—起三條光棍,有啥牽掛?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娘的,好樣的!老子先給你摘帽子了,你就是這莽古斯沙漠的主人,土地佬!

這個土地佬,—當就是二十年。也許前半生太奔波,這兒的安寧吸引了他吧,他居然很喜歡這裏。他常常麵對那茫茫黃沙低語:你真是—頭妖怪嗬!誰把你從瓶子裏放出來的?這回可咋收回去?這是上天的懲罰喲!他天天這樣嘮嘮叨叨,同時在住屋附近的沙窪地裏插柳條、種沙打旺,坨坡上撤駱駝草籽、沙蒿粒,幹起治沙封沙的勾當。大胡子有時來光顧,勸他:算了,別折騰了,這片坨子沒救了,早晚你也得撤走!他聽後心裏嘀咕:撤走,撤到哪兒去?撤出地球?他依舊我行我素。人們不太知道他的真姓大名,都管他叫老沙頭,大概是由於他長期生活的沙坨裏才這樣稱呼的吧。後來有人傳出,早年他就出生在這片坨子裏的某村,小時候—個風沙夜,土匪洗劫了他家,父母被點了天燈,流沙掩埋了房屋土地,他為報仇當了土匪,入了黑河流子解放前後流竄於關裏關外的土匪)並為此蹲的大牢等等。不過大夥兒不太相信,這麼—個三腳踢不出屁的老實人還當土匪?反正大夥兒不大關心他的過去,隻知道他現在是個挺能幹挺厚道的老實人。

有—年,大胡子主任從場部領來了—個被丈夫和婆婆判定為不生育後離棄掉的女人,對老沙頭說:交給你了,—起湊合著過吧。這個不生育的女人給他生了—個女兒,生第二胎的時候死掉了。他給女兒取名沙柳。

從此,在這片柔軟光潔的沙漠上,多了—行嬌嫩的小腳印,就如幼獅跟著母獅蹣跚走過的足跡。

爸爸,你看,那邊跑的是啥?小沙柳—上坨子什麼都問。

—隻跳兔。生活在沙坨上的小動物。

爸,逮住它,我要玩!

孩子,不能逮它。咱們這兒,—棵小草,—隻小蟲子都要放生。

放生?為啥?

因為咱們這兒活著的東西太少了。孩子,在這裏,不管啥生命互相都是個依靠。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她真的長大了。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出落得黑紅健壯,體態勻稱,就像沙坨子裏的—棵漂亮的沙柳。近兩年,這裏興起了承包和落實責任製的熱風。老沙頭和女兒向場部申請,把這片被場部準備放棄的沙坨子承包下來了。老沙頭,兔子不拉屎的沙坨子,你想賣沙子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老漢靠沙子,當然要吃沙!

吃沙子?哈哈哈……

沙坨子裏靜悄悄的,出現了那種被稱為黃色寧靜的稀有天氣。空氣紋絲不動,好像所有的風都吹盡了,終止了。沙漠在寧靜中歇息,像熟睡的巨獸。太陽在東南沙漠邊上懸掛著,被—層白色的煙塵遮擋住,像—個焦糊的玉米麵圓餅,顯得黃而暗淡。

老沙頭眯縫著老沙眼,望了望東南那輪奇特而異樣的太陽,搖了搖頭,繼續低頭尋視起那—行足印。—叢灰白色的苦艾旁,沙地上留有—行清晰的野獸走過的痕跡。他又咳嗽起來,臉憋得通紅,—口痰粘在嗓眼半天咳不出來。他大口大口喘著氣。

剛走過去,老夥計,你剛走過去……他興奮了,把手裏提著的幾隻野鼠晃動起來。

爸爸!女兒喊他。她在旁邊的—片人工種植的沙打旺草地裏鋤草。

哦哦,這堆屎又稀又青,可憐的家夥,看來好多天沒吃著野鼠了……老頭兒沒聽見女兒的叫聲,兀自低語著,把那幾隻野鼠——拴在這條野獸出沒的小徑上。

爸,瞧你,又是那隻老沙狐迷住你的神了。沙柳撅著嘴,向他走過來,爸,我們又半年多沒看見人了,我都忘了人是啥模樣,真的,咱們去—趟場部吧。

人?嗬嗬嗬,傻丫頭,瞧瞧你爹,不就看見人了!你?不,爸爸,你我還能代表人嗎?現在,外邊的人備不住都長了翅膀多了—個腦袋!沙柳的眼睛無限向往地向東方遙望著,輕輕歎了口氣,真憋得慌嗬,這沙窩子裏透不過氣來,我真想去—趟場部,站在那家小電影院門口,看看那些湧出的人,再看—場電影過過癮……唉。傻丫頭。老沙頭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大概他覺得無法解決女兒的苦惱,又低下頭去,忙活自己的事。乖乖,聞到味你就會來的。唔,箅起來四五個月沒見到你了,老夥計,你那—窩崽子下了沒有?怪惦記的……老沙頭拴完了野鼠,又眯縫起眼睛長久地注視著那—行足印。

那年鬧野鼠真邪乎喲。坨子上到處是鼠洞,成群的野鼠在你腳邊亂竄,坨子上的好不容易培植起來的植物,都被這些可惡的泛濫的精靈啃了根,—片片地枯黃,死掉。真是個災難。野鼠成了沙漠的幫凶。老沙頭氣得七竅生煙,下夾子,掘鼠洞,從場部弄來耗子藥放,結果老鼠沒見死,倒毒死了自己養的幾隻雞。後來,不知怎麼搞的,野鼠突然減少了,消失了。他納悶,有—天扛著砂槍在坨子裏轉遊,在紛亂的鼠跡中發現了—行獸類的腳印。他碼著這行腳印尋過去,很快在—叢沙蓬下發現了—隻毛色火紅火紅的野獸。這是—隻小沙狐,瘸著—條腿。看來它是在外邊被什麼大野獸咬傷後躲進這荒無人煙的沙坨子裏養傷的。小沙狐衝他狺狺地吠叫起來。他下意識地端起了槍,旋即又放下了。—個新的發現使他的心猛跳了—下。那隻小沙狐的嘴裏叼著—隻野鼠!它的窩邊還殘留著好多野鼠的腿腳尾巴等物。他明白了,隨即悄悄收起槍退走了。他暗暗高興沙坨裏來了這樣—位客人——比自己能對付野鼠的專家,沙漠植物的衛士。後來聽縣林業局—位技術員說—隻狐狸—年能逮三千隻野鼠時,他更敬重起這過去自己—直沒有好感的獸類來。他在沙柳叢裏為這隻受傷的小狐狸搭了—個草窩。從此小沙狐長住下來了,傷好後有時走出去幾個月半年,最終還是跑回來。不知是因為畏懼外邊世界的兩條腿的獵手,還是回避四條腿的野獸,它把沙坨子當成安樂窩和休息的後方,跟他—樣喜歡和迷戀沙坨子。他和它之間有了—種默契,誰也不傷害誰,在這荒漠深處—起生活,相安無事,在漫長的孤寂中成了互相的慰藉。現在,這隻沙狐跟他—樣老了。最近它又懷了—窩崽子,不知躲進沙坨裏哪處秘密洞穴去了。他不能去尋訪,下崽的母獸最護崽,他隻能逮些野鼠扔在它常走的小徑上。

老頭兒歎了—口氣,又咳嗽起來。白天酷熱、夜晚又寒冷的沙漠氣候,毀了他的支氣管和肺子,患了嚴重的哮喘病,腰腿也日益不中用了。

爸爸,你那隻沙狐要是能變人就好了。沙柳幾分悒鬱地望著迷蒙的沙坨深處,傳說狐狸不是能變美女的嗎?

爸,狐狸有沒有變小夥子的?

老沙頭無言地看了—眼女兒。他臉上的幾層幹硬的敏權似乎加深了。他突然感到女兒大了,這裏拴不住她年輕的心了,他想找機會要求大胡子主任把她調到場部去。他—直害怕這—天的到來,心頭—陣淒然。本來他心裏清楚,能陪伴他終生的隻有沙漠這頭妖魔,還有這隻老沙狐。自從命運把他拋到這裏,他就發現自己跟這頭妖魔有著打不散的緣分。他—直有某種預感,自己終生坎坷,父母慘死,家破人亡……都跟這頭妖鷹有關,都是它在暗中作祟。自己關裏關外闖蕩半生,最終又落到這裏,也是這頭妖縻招來的。他倒沒有畏懼感,有的隻是—股冰冷的仇恨。他又抬頭瞧起那輪異樣的太陽。圍在太陽下層的那團白色煙塵,正在變得濃稠,似乎在緩慢而沉重地移動。老沙頭捶捶腰,嘴裏又嘀咕起來:你這頭妖魔嗬,誰把你從瓶子裏放出來的?哦哦你又要發作了……喂——!老沙頭——!

突然,從東邊不遠的他們家門口傳來呼喊。那裏出現了兩個騎馬的人,其中—個摘下帽子向他們揮動著。

啊?來人了?爸,咱們家來客人了!女兒驚喜地叫起來。

哦哦,來人了,誰呢?老沙頭揉著眼睛費力地辨認著,大胡子?旁邊是誰?

旁邊那個是場部秘書小楊。爸,咱們快回去吧,讓客人等著多不好。女兒拉著父親的胳膊往家走去。

老夥計,日子過得不賴吧?大胡子主任胡子還是那麼濃密,性情還是那麼直率。湊合著活唄。

湊合著活?承包了這麼—大片坨子,又是草木樨,又是沙打旺,光沙打旺草籽—斤就兩塊八!你快發冒泡了吧,啊?好像承包給老沙頭的是畝產超千金的黃金土地,而那些植物又像雨後的春筍般會生長—樣,大胡子主任輕鬆地說笑著,拍著老沙頭的肩膀。

老沙頭沒有做聲,隻是嗬嗬笑著。他對老主任懷有—種樸拙的感恩之情,盡管知道他吃治沙林場主任的官餉二十年,在造林治沙方麵沒有什麼建樹,卻以酗酒打獵遠近聞名,老沙頭始終還是對他抱有好感。老主任,啥風把你吹到坨子裏來了?

啊,我要走嘍,這回批下來了,安排到縣林業局當顧問。這不,臨行前來看看你,看看你的坨子。大胡子頗為感慨地說著。唉,想起來真對不住你老哥喲,把你往這兒—扔就是二十年!老夥計,是否現在趁我離開之前把你調出沙坨?

哦不不,我待在這兒挺好的,真的,我哪兒也不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沙窩好,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