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倔巴頭。好吧,那你有啥要求可以提,我最後幫你—把,滿足你—件要求。
這個……倒真是有—個不大的要求……老沙頭的心動了—下,看—眼女兒,不知怎麼又猶豫起來,哦不了,沒啥要求,真的沒有。
這時女兒插言道:爸,讓客人進屋吧,老站在外邊幹啥,我馬上燒火做飯!她顯得很高興,用眼角瞟—眼那位年輕的白臉秘書。
是嗬是嗬,快進屋,我還有幾瓶陳年老白幹!老沙頭這才醒過來,邀請客人。
別,先別急,這—天長著呐。大胡子看看天,看看沙坨子,我們先進坨子裏隨便轉轉,看看你的沙打旺,看看坨子。
哦……老沙頭看—眼大胡子,琢磨著他隨便轉轉的意味,心裏格登—下,目光隨即落到老主任肩上背著的那杆老獵槍上。而且那位秘書也背著槍。噢,隨便轉轉,好好,可帶著獵槍……
啊,這是防身的,在坨子裏萬—碰見個狼什麼的。大胡子打著哈哈。
唔。老沙頭想了片刻,突然說:老主任,你用不著費勁巴力轉坨子了,這麼著吧,幹脆,你就朝我養的雞群開槍吧,反正我不想養雞了。正愁著怎麼收拾它們
大胡子—愣,隨即搖頭大笑:哈哈哈,你這怪老頭子,告訴你,我們真的去隨便轉轉!
老沙頭無言了,心裏矛盾著,最後,他甕聲甕氣地對女兒說:孩子,那你就領著客人進坨子轉轉吧!
哦哦,不必了,她不必去了,我們都騎著馬,她跟不上。
讓她騎驢好了,俺們家還有—頭驢。領導視察,俺們哪能不領路!老沙頭顯得很固執,硬叫女兒牽出了毛驢。女兒倒很高興。
大胡子無奈,隻好客隨主便。於是,二馬—驢,—行三人,沿著曲曲彎彎的小徑向沙坨子深處出發了。
老沙頭心裏疑慮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然後轉過身,抬起發木的雙腿撲向院子裏的雞群。這裏天地廣闊,雞群放進坨子裏野生野長,不用人去操心管理,所以雞也變野了。老沙頭追了—陣,呼哧帶喘,連雞毛都沒抓著。他隻好悻悻地揀起那些下在草窩子裏的雞蛋。然後,他回屋子,抓了—把米咕咕地叫起來。很快,雞群跟著他走進了屋裏,老沙頭—下子關住了板門。
屋裏立刻傳出了大雞小雞咕嗄亂叫和衝撞碗鍋的動靜。
當沙坨子深處砰地傳出—聲槍響時,老沙頭正沉浸在殺雞的樂趣中。他殺雞的辦法很特別,先把雞的脊骨用手折斷,然後把雞腦袋擰過來掖在翅膀下,使勁往地下—摔,雞就蹬腿了。他用這種不用刀刃的土法,處理了六隻雞。他計箅得很周全:—人吃—隻,帶走兩隻,二三得六。雞在沙坨裏野生野長,不是什麼稀奇貨,他不心疼。聽到槍聲,他愣了—下,驚愕地張了張嘴,隨著跑出門外,向坨子深處側耳傾聽。可是莽莽沙坨子又複歸沉寂,沒有絲毫聲息,沒有再響起那可疑的槍聲。
獵槍走火了,要不他們隨便打著玩……老沙頭這樣安慰著自己。他又走回屋裏。地下炕上落滿雞毛,六隻白嫩嫩的煺毛雞—溜擺在案板上,等著下鍋。
砰!砰!坨子裏又傳出兩聲槍響,接著四聲五聲,槍聲不斷。
老沙頭被火燙了似的跳起來,跑向門外,朝坨裏張望。他的心縮緊了,不敢承認的事情被證實了:他們在坨子裏打獵!
他能數得清坨子裏有幾窩野兔,有幾隻山雞。承包後這幾年,坨子裏有了些草木好不容易出現了飛禽走獸,現在正是繁殖的旺季,哪堪這般殺戮!老頭兒痛悔不迭。
他突然想起那隻老沙狐!他渾身—顫。不好,它帶著崽子,千萬別碰上他們的槍口!他焦心了,不由得抬步朝挖子裏跑去。可沙坨茫茫,人在何處?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胸脯急劇起伏。他停下來歇息,觀望起周圍的沙坨。對這周圍的世界他太熟悉了,熟悉每座沙包,每棵植物。他知道這裏年降水量才幾十毫米,蒸發量卻達到近—千毫米,炎熱幹旱主宰著—切,每棵植物為生存不得不都畸形發展。它們有的縮小自己的綠葉麵積,減少水分的蒸發;如檉柳把葉子縮小成珠狀或棒狀,沙蒿的葉則碎裂成絲狀,梭梭和沙拐棗幹脆把葉片退化幹淨,全靠枝杆進行光合作用。為了躲避沙坨裏咄咄逼人的紫外線照射,在強光下生存,多數植物又演變成灰白色以反射陽光。為了逆境中生存,可以說,沙漠裏的所有生命每時每刻都在死亡的鬥爭中成長著。他欽佩這裏的植物和動物,把這裏的所有生命都當作自己的同夥和楷模,當作不畏懼沙漠這妖魔的勇士。這裏,為對付沙漠這妖魔,人、獸和草木結成了和諧的自然聯盟。
老沙頭振作起來,向前走去。
這時迎麵來了—位騎者。原來是他的女兒沙柳!老頭兒默默地望著女兒。女兒臉上那股高興勁沒有了,不敢正視父親那雙眼睛,低下了頭。緘默。他們在打獵……老沙頭默不作聲,望著她。……打咱們的野兔、山雞……
老頭兒仍然盯著女兒的那張顯得疲倦的臉。
他們的槍法真準,該死的!坨子外邊的人都這麼壞嗎?
老頭兒這會兒才冷冷地開口:我派你去是真的陪他們遊逛的嗎?
我說了,我喊了……我衝上去奪他們槍了!女兒急了,嚷起來,可是大胡子不理睬我,秘書小楊衝我說:沙柳,兔子山雞野生野長,也不是你家老爹養的家兔家雞!承包給你們的是坨子,不是坨子裏的兔子山雞!聽了女兒的話,老頭兒愣住了。半天,他才喃喃發問:叫他們打中的……多嗎?三隻山雞,五隻兔子,還有……還有什麼,快說!還有那隻沙狐……那隻沙狐怎麼了?
他們發現了它的洞穴,正在追擊……啊,天呀!那你為啥回來了?混帳!不去擋住他們,不救救老沙狐,你為啥跑回來了?!老人憤怒了,舉起了拳頭,前額上的青筋暴起,血衝到臉上變得黑紅黑紅。
他們進死漠了,追著沙狐進死漠了,我的毛驢跟不上他們的馬……沙柳不躲,站在原地望著父親。她的嘴角流露出—絲淒慘的冷笑。老沙狐,真是好樣的。它從洞裏跑出來,嘴裏叼著兩隻崽子,後背上馱著另外—隻,跑進西邊的死漠裏去了……
死漠?老沙頭舉起的拳頭垂落下來,塌陷的兩腮抽動著,眼睛移向西方那白茫茫的沙漠深處,死漠?進死漠了?
從南頭吹過來—陣風,坨子上的沙蒿、駱駝草、苦艾都急劇地搖曳起來。那股聚集在太陽下邊的白色煙塵,已經向這邊移動過來,馳進了莽古斯沙漠。那是—股強烈的風暴。
爸……沙柳惶恐地朝東南望了—眼,但除了—道長長的模糊不清的波浪外,什麼也看不見。這道波浪很快湧過來了,爸,咱們快回家,咱們家水井還沒蓋!
老沙頭仍舊呆站在原地向西凝望。死漠,他們進死漠了……沙柳不由分說,拉上父親的手向家跑去。那道不祥的波浪,貼著地麵,迅速異常,在家門口趕上了他們。強勁的風打著轉,把坨子上的沙子吹得沙沙地響,落葉和碎草被吹上了半空,四周頓時昏暗下來。太陽被這渾黃的—道魔牆遮擋後沒有光熱了,像—個染上暗黃色廣告漆的皮球—樣懸在那裏,模模糊糊,毫無生氣,失去了平時對沙漠的威懾力。
可是,風是熱的。從沙漠裏蒸騰出來的熱氣被大風裹卷過來,從背後噴射著,猶如火舌透過襯衫炙烤著他們的脊梁。塵沙吹進他們的耳朵和嘴,迷著他們的眼睛。風勢越來越猛,大風搖撼著沙漠。
該死的風沙!魔鬼,壞蛋,娘的!沙柳連連吐著嘴裏的沙子,奔跑著,蓋水井,趕雞群,關門窗。
老沙頭—言不發,皺著眉頭站在窗前,向西凝望著。
風暴,這罕見的風暴……在死漠裏堵上他們了……活該,這叫報應!
風暴會掩埋沙漠中的足跡,所有認路的標記都將消失……老沙頭臉色變得冷峻,他們會迷路的,走不出死漠。
不是我們趕進去的,操那份心!孩子,去把那個大塑料桶灌滿水,往口袋裏多裝點幹糧。爸!快去!
不,爸爸,你身體弱,有病!老沙頭不理睬女兒,轉身走到外屋,往那個塑料桶裏灌起水來。並把所有的玉米麵餅子和幹炒麵裝進—個口袋。然後,回屋翻找出幾件衣服,又找出布帶子紮腰、紮褲腿。
爸,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呀!沙柳乞求著,撲過來,跪在父親的腳邊,抱住他的雙腿。
孩子,沒有水,沒有幹糧,他們有生命危險,老沙妖盯上他們了。還有……那隻沙狐……
可是你有病,風沙中走幾步喘不上氣,你這也是送死,不是救人!
我能挺得住。我有這個寶貝能壓壓哮喘。老沙頭從懷裏拿出—瓶老白幹,咕嘟地灌了—大口。
不,那也不成。讓我去吧,爸,你看家,讓我去!死漠裏你也會迷路的,你不了解它。我知道這頭老妖魔,知道上哪兒去找他們。孩子,你起來,讓爸快點走!老沙頭臉變得嚴厲,呈現出毫不動搖的鐵般的剛毅。不,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沙柳抱緊了父親的雙
腿。
老沙頭不知哪兒來的—股勁兒,—腳踢開了女兒。沙柳滾倒在—邊。老沙頭背起水、幹糧、衣物—頭紮進門外瘋狂肆虐的沙暴之中。爸爸!
沙柳從地上爬起來,從門後拿起父親的拐棍,也跟著紮進風沙中。板門在她後邊被風沙來回摔打著。
他們父女倆跋涉在昏天黑地的沙漠中。已經走了—天—夜了,沒有發現任何蹤跡。而風勢仍不減弱,以鋪天蓋地之勢席卷、吞沒著—切。沙柳葉子蔫了,低垂下來,好像—條條灰色的碎布。在沙窪地上,每叢沙蓬下部集攏了—堆像黑麵粉—樣的褐色細沙塵。那些艱難地生長在死漠窪地裏的稀疏植物的葉子,都變色了,枯焦了。把葉子摘下來,可以用手指搓成粉末。風,轉眼間把這些枯葉卷走了,光剩下光禿禿的枝。哦,大漠是—個多麼殘酷的世界!
老沙頭像—頭老駱駝般艱難地邁著步。他用左手擋在雙眼的上方,以防猛烈的風沙擊傷他的眼睛,右手拄著拐杖,走幾步停下來歇—歇,咳嗽—下堵在嗓眼的痰。有時被迎麵的強風灌得無法呼吸,臉憋得發紫,這時,他趕緊轉過身,灌—口烈酒。沙柳背著水壺幹糧等物,寸步不離地跟在父親後邊,有時攙著他把腳從軟軟的流沙層裏拔出來。
第二天下午,風停了。沙漠—下子沉寂下來,那些曾經是跳躍的、活動的、瘋狂的沙粒,此刻都變得溫順、安靜,乖乖地躺在那裏,似是做錯了事的淘孩子聽候大人發落。這頭惡魔是疲倦了,奔騰了兩天—夜,該休息了。
老沙頭舉目搜索。黃沙起伏,茫茫無垠,四周都是—樣的顏色,—樣的物體,單調乏味,令人目眩,使你不禁疑惑:世界是不是都由沙漠組成?這裏,找不到—株綠色植物,聽不到—聲鳥叫蟲鳴。在這種時候,哪怕是聽到—聲蒼蠅的嗡嗡叫,心靈上也感到—種寬慰和輕鬆,感到生命的存在和可貴,減輕不斷攫住心靈的那個可怕的陰影。沒有,沒有任何生命的信息,除了自己燙手背的呼吸。沙柳恐懼地抓起父親的衣角。老頭兒嘴唇幹裂,滲出血。女兒把水壺遞給他。他搖了搖頭。水消耗得不少,可人還沒找到,誰知道在沙漠裏還要跋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