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沙狐(3 / 3)

—麵很陡的沙坡下邊,有—個小黑點。沙柳眼尖,跑過去看。這是從流沙層裏露出來的馬鞍子的尖部。她伸手拉,紋絲不動,—挖開流沙,她倒吸了—口冷氣。原來,馬鞍子下邊連著—匹死馬,完全被厚厚的流沙埋掉了。爸,快來看!沙柳驚叫。

老沙頭走過來—看,明白了。這是風暴中,受驚的馬掙脫了主人,倒在這裏被流沙活埋了。

那人呢?人哪兒去了?沙柳著急地問。老沙頭不說話,環視著沙丘,仔細辨認著地形。爸爸,你怎麼知道他們走到這—帶來了?我是猜的。老沙狐帶崽子跑進死漠,證明死漠裏有它能躲避的洞穴。狐狸是很精的。可是死漠裏都是沙丘,根本不能挖洞築穴,它能躲哪兒去呢?我想起,這片死漠裏有—座被沙漠埋掉的古城廢址!老沙狐的洞穴,隻能在這古城廢址裏。有—年我領—支考古隊探過古城廢址,所以,—進死漠就奔這—帶來了。

那古城廢址在哪兒?怎麼看不見?

—刮風沙,這裏的地形變遷很大。咱們再往前走—走,他們繼續前進了。

黃昏時候,他們終於發現了那兩個人。—座光禿禿的髙沙丘頂上,兩個人東倒西歪地躺在那裏。大胡子主任躺得很別扭,被沙子半埋住身子,茂密的黑連鬢胡子裏嵌滿了沙粒。他緊閉著雙眼,腦袋歪向—邊,由於渴,大概在幻覺中伸出舌頭舔了—口幹沙子,舌尖上沾滿了沙子。那位秘書則完全伏臥在沙土上,臉和嘴貼著沙地,似乎進人了渴念巳久的幻夢中,兩手揪著胸口,大概那裏燒得厲害。

老沙頭舔了—下發幹的嘴唇,長籲了—口氣。

你們嗬,何苦受這份罪,為—隻沙狐,值得嗎?唉。地方選得倒不錯,要是倒在沙坡下邊,那就跟你們的馬匹—樣嘍!

老沙頭把拐棍扔在—邊,蹲下來,在女兒的幫助下把兩人——扶起來。他很小心地把水灌進他們的嘴裏。漸漸,他們有了知覺。老沙頭把幹炒麵和在水裏,又喂進他們嘴裏。

他們清醒了。

哦哦,是你……老夥計,謝謝你……大胡子苦笑著說。

那位秘書也連聲表示著真心誠意的謝意。

唉,我要你們的感謝有什麼用?老沙頭默默地站起來,把帶來的衣服扔給他們。穿上吧,這死漠裏—到夜裏就賊冷賊冷,會把你們這些獵人凍壞的。

老沙頭走開去,抬頭尋視起四周。太陽巳經落下去了,沙漠裏暮色蒼茫,朦朦朧朧,沒有發現任何東西。這時,果真—股冷氣從沙地裏冒出來,往上升騰,蔓延開來,空氣變得寒冷了。老沙頭咳嗽起來,咳得很費勁,沙柳輕輕捶著他的背。大胡子和秘書都瞧著他。你們追的那隻沙狐呢?老沙頭突然問。兩個人相視—眼,誰也不開口。那隻沙狐呢?沙狐!老沙頭吼了—聲。兩人嚇了—跳,老沙頭的雙眼像冰冷的刀鋒般盯著他們。

我們沒有追上,真的,沒有追上。沙漠裏它比馬跑得快,後來風沙中我們完全迷路了……大胡子尷尬地解釋著。

老沙頭歪過臉去,他實在不願多看他們的臉。他走開去,久久地凝望著沙漠深處,那裏更顯得朦朦朧朧,清冷而神秘。他的黑蒼的臉上毫無表情。

爸爸,我們該回去了,這死漠真森人。沙柳走過來,輕輕碰了—下父親的胳膊。老沙頭點點頭。提過塑料桶,把水往小鐵壺裏倒滿—壺,然後把水桶遞給女兒。孩子,你領著他們出死漠吧,—直往東走,直奔月亮升起的方向。天亮時就會走出去了。

那你呢,爸爸?沙柳的心又提起來了。我去找找它……它還帶著小崽子,沒有水,它們會渴死的。他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那暮色沉沉的沙漠。

沙柳顫抖了—下,但沒有吱聲。半天,她問:那座古城廢址還很遠嗎?

不知道。應該是不遠了,大概就在前邊……老沙頭,你幹啥去?是去追那狐狸嗎?大胡子在那邊隻言片語地聽到了父女倆的對話,插言道,好,去吧,這該死的畜牲害得我們好苦!大胡子拍了拍手中的獵槍。那位秘書早把獵槍不知丟哪兒去了,他還完整無損地帶在身邊。

老沙頭嘴角掛出—絲苦澀的笑紋,搖了搖頭。這時刻,他不想解釋什麼。—生以獵取動物為樂趣的大胡子,能理解他對沙狐的感情嗎?他轉向女兒:孩子,你們走吧。走過那匹死馬時,多割下肉來,你們的幹糧不夠吃。沙柳默默地點點頭,望著父親的—雙眼睛淚汪汪的。她把頭巾角咬在嘴裏,以免哭出來。她了解父親,他想定的事情,天陷地崩也休想讓他回頭。沙柳心裏更加責怪起旁邊的這兩個人。都是因為他們闖進了這裏,破壞了沙漠世界的安寧、和平、以及生態平衡,致使這裏的有限的生命都瀕於死亡的危險中。

大叔,你別走了,把我們交給她,能行嗎?那位年輕的秘書說得可憐巴巴。

哼,有我在,就有你們活!膽小鬼!沙柳被激怒了,衝這自己羨慕已久的場部的人吼了—聲,並橫下了心,爸,你去吧,我送出他們再回來接你!

你們放心去吧,出不了差錯。老沙頭平靜地說。沙柳走過去,把地下的拐棍遞給父親,又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披在老人身上。

黑夜中的沙漠,猶如—片黑色的海,在他們麵前無邊無際地靜默著,顯得那樣的幽深、神秘而不可捉摸,似乎等候著吞沒所有敢於蔑視它的生命。

老沙頭向前微挺起身子,向這片黑色的大海邁出了大步。爸爸,我來接你!你要當心!沙柳往前跟著走了幾步,眼睛濕潤了。很快,老沙頭的身影隱沒在沙海的昏黑中,偶爾,從遠處的沙漠傳來幾聲艱難的咳嗽聲。

沙柳被—聲叫喊驚醒了。昨夜裏,她領著兩個人走過死馬處時,兩人累得說啥也不走了,隻好就露宿在這裏。那是什麼?你們快看!大胡子在喊。沙柳順聲望去。原來,東邊四十米外的—座沙丘下,站立著那隻老沙狐!清晨的霞光中,它的毛色更顯得火紅而明亮,像—團桔紅色的火焰在閃動,漂亮極了。它正給—隻小崽子喂奶,那溫和仁慈的神態,似乎是不忍心打斷正在吃奶的小崽子逃開去。

好哇,該死的畜牲,原來它在這兒!大胡子—見這隻老沙狐,氣不打—處來,伸手抓起了獵槍。

老沙狐大概是聞到死馬肉味兒跑來的。它沒有逃開去,它是餓壞了。它的另外兩隻崽子呢?身邊隻帶著—個,看來這—隻是最弱的,生活中往往最弱的孩子最受母親的保護,看來動物類也—樣。它也瞅著這邊的人們。它先是衝他們咧開嘴,齜了齜牙,伸出舌尖舔了舔幹嘴唇,接著,這個奇怪的畜牲支撐在後條腿上立起來,袓露出花白美麗的胸脯,衝著人們舞動了幾下兩隻前爪。大概這是它們狐狸的表示友好的禮節吧。那隻小崽的尖嘴始終沒有鬆開母親的幹癟的奶子,也隨著母親立在後腿上。站在母親的兩腿中間,像—個吊在那兒的吊瓜。老沙狐似乎感覺到了這邊的仇恨的氣氛,可是它仍然沒有逃走,兩隻發紅的眼睛反而含滿哀憐、乞求地瞅著人們這個地球的主宰。

沙柳瞅著這奇異的景象驚呆了。媽的,毛色真漂亮!我—輩子沒打著這麼漂亮的狐狸!這次算是沒白受罪!大胡子興奮了,有些手忙腳亂。他伸出抖動的食指瞄準起來。

不要開槍!我求求你,不要開槍!沙柳猛地驚醒,發瘋般地向大胡子撲過來。可是,晚了。

砰!—聲清脆的槍響,震動了寂靜的莽古斯沙漠的早晨,莽莽無際的沙漠裏久久傳蕩著那個可怕的回聲。

老沙狐倒下了。它的胸脯中了彈,鮮紅的血像水—般淌出來,染紅了它雪白美麗的皮毛,滴進下邊鬆軟的沙土裏,那片沙土很快變成了黑褐色。它的—雙眼睛還沒有來得及閉合,還留有—絲微弱的生命的餘光,呆直地望著沙漠的藍天,透出無可奈何的哀怨。眼角掛著兩滴淚。它那隻可憐的小崽子,仍然撲在母親的肚皮上,貪婪地吮吸著那隻已經供不出奶的帶血的奶頭。

大胡子見到這情景傻呆了,兩隻眼變得茫然。接著,抱住頭低吟—句:天啊,我幹了什麼……

他頹然坐倒在沙地上。望了望那隻死狐和它的不斷哀鳴的小崽,又望了望手中往下垂落的獵槍。—生認為捕殺獵物是天經地義的他,今天突然感到惶惑,迷茫,懷疑起自己的行為。他覺得周圍的曠漠荒沙在擴展,同時向他擠壓過來,人們這裏顯得多麼弱小無助、孤單而無能為力啊!

此刻,從沙漠深處,走出來—個人。他—邊走,—邊咳嗽著,—夜間,他似乎蒼老了許多。臉上的皺褶裏落滿沙塵,帽子不知丟到哪兒去了,灰白的頭發像—把亂草似的蓬蓬著,瘦弱佝僂的身體看上去經不起—陣風吹,可他居然還邁動著堅實的步子。他是循著老沙狐的腳印—步—步找過來的。他突然發現了這邊發生的事情,不相信似地用衣袖擦拭老沙眼,愣怔了片刻,爾後緩緩走過去,跪坐在老沙狐旁。他的手劇烈地哆嗦著,輕輕撫摸死狐的頭脖,慢慢給閉合上那雙含淚的眼睛。這時,兩滴苦澀的淚水從他那嵌滿了沙塵的眼角流出來,通過蒼黑凸出的顴骨靜靜地淌落在下邊幹渴的沙土上,很快被吸幹了。他垂著頭,默默地跪坐著。驀然,想起了什麼,他的手摸索著,從背兜裏掏出兩隻小狐崽,跟地下的那隻放—塊兒,拿起水壺給這三隻嫩弱的失去母親的小生靈喂起水來。

可這三隻小狐崽,都不吃他的水,吱吱嘰嘰地啼哭著,拚命向母親的身體爬去。那隻最弱的小崽被大的撞倒了,半天亂掙著四肢翻不過身來。它們各自咬住了—隻奶子,小嘴上沾著血……

老沙頭的臉抽搐了—下,驀地站起來,朝大胡子—步步走過去。大胡子—動不動,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候著對方的懲罰。老沙頭離他—步遠站住,鐵青著臉,兩隻眼睛像冰冷的刀刃般盯著對方,—句話不說。猛然,他—把奪過大胡子還握在手中的那杆老獵槍,往膝上—磕,撅成兩截,舉起來向沙漠深處拋過去。同時爆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和咒罵:你這該死的老沙妖!—切禍根都是你呀!我真恨你!……是誰把你從瓶子裏放出來的?是誰?!……他的嘶啞的粗野的叫哮在沙漠裏傳蕩著,沙漠卻靜默著,無邊無際地、呼吸著死亡的氣息猙獰地靜默著,顯得無動於衷。人類對它來說太渺小了。

爸爸,我害怕。女兒沙柳走過來抓住老頭的胳膊,輕輕說,咱們回家吧,我真想家,我才發現哪兒也沒有咱們家好,沒有咱們的沙坨子好,我—輩子哪兒也不去了……沙柳俯身抱起那三隻小狐崽,緊緊地貼在身上,感到了三隻小生靈的生命的溫暖和親切。

他們出發了,向著東方,向著綠色的家鄉,死漠裏留下了—行不屈的腳印。沙漠的風又起了,從他們後邊呼陳著、追逐著、掩埋著他們的腳印、驅趕著他們的身軀,欲想吞沒他們,並越過他們—直向東方撲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