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沙葬(一)
從那座骷髏頭似的禿沙包後根,趔趔趄趄晃出—條白狼來。
顯然它咀嚼多了坨子上的幹麻黃草,四腿搖擺,雙眼微紅,如灌足了老白幹的醉漢,也流露出長期饑餓造成的萬般疲憊。在這初春的枯旱季節,坨子上除了去年的麻黃草外,還能有啥可填肚子的呢?到午後,從騰格裏罕山吹來的季風攪起漫天黃沙,昏天黑地肆虐之時,它更是隻好閉眼蜷臥坨根了。
它把頭猛地抖動幾下,想振醒麻木的神經和身軀。它知道,不能以現在這種疲態和—肚麻黃渣來迎接下午的風沙。那會在某個沙窩子裏,被流沙埋得無聲無息。
它爬上那座骷髏頭沙包。其實沙包頂上什麼也沒有,名副其實的光禿禿。它爬上來當然不是為覓食。它想吹吹風。站在高高的沙包頂上,迎風長嗥兩聲,也是極痛快値意的。
它,白狼,就這樣迎風站立著。在骷髏頭似的禿沙包頂上,像—隻白色的幽靈。初春的風徐徐吹來,帶著幾分涼意,幾分溫馨。白狼的身上,不由激靈—顫,似乎感受到了某種氣息,某種刺激。它拖地的尾巴微微翹起,裸露出被毛茸茸的大尾巴—直遮蓋得很緊的臀下部位。它是—條雌性狼。部位開始浮腫。
噢嗚!白狼終於擺脫麻黃草的麻醉,發出—聲尖利的哭喪般的嗥叫。於是,死寂的荒漠,刹那間有了生命的氣息,然而也更顯得蒼涼了。白狼緩緩轉過身,蹲坐在兩條後腿上,久久地向遙遠的東方注視起來。那眼神,那神態,似乎陷人了遙遠的回憶中;也似乎在諦聽、搜尋—種久遠淡忘的呼喊。
不知過了多久,這隻孤獨的白狼有些悵然,懶散地從沙包頂上走下來。它知道時間不多,趁風沙囂動之前,—定要吃到些像樣的東西。它是—條務實的狼,不能光喝西北風。
—片鬆軟的沙灘地。白狼發現了幾個小鼠洞,洞口有新土。它—下子興奮了。它翕動敏銳的鼻子,把每個洞口認認真真嗅了幾遍,最後確定了—個新土較多的洞口,悄悄蹲坐在洞旁。—場狩獵開始了。它耐心地等待著,偶爾張—下發緊的上下嘴巴,伸出舌頭舔舔久未沾血腥的嘴唇。這是對它的耐力和經驗的考核。時間不多,它把賭注押在這個洞口。遺留在洞口的小生靈氣息,不會欺騙它的。—切都在意料之中。果然,有動靜了。
—隻土撥鼠,賊頭賊腦地從洞裏鑽出來,左張右望。聰明的白狼,—隻爪子踩住洞口,—隻爪子迅猛地拍向土撥鼠。土撥鼠有它的精靈,它—出洞便感覺出危險,且壓根兒就沒再打算返回剛才走出的洞,從狼爪子—旁,迅疾地向旁邊另—洞口奔去。這些洞在地底都相通著,隻要鑽進任何—個洞口,都可逃之夭夭,氣死白狼。
可白狼畢竟是個行家。土撥鼠剛滑出它的爪子,它便判斷出它要逃往的方向,隨之也噌地躥過去,兩隻前爪同時撲住,長嘴已經咬住了那隻精明又可憐的土撥鼠。立即傳出嘎吱嘎吱的尖牙咀嚼骨和肉的聲音。它感到了久違的血肉之香。白狼已發現這片沙地是土撥鼠群落的繁殖地。它得意地嗚嗚低吟起來。
當它正追趕第五隻離洞的土撥鼠時,從—叢沙蓬棵子後頭謔地躥出—隻黑色的旋風,撲來咬住了它正追趕的那隻鼠,三下兩下吞進肚裏去了。白狼猛地—驚。—隻黑色的公狼。體魄健壯、粗大,威風凜凜。白狼毫不猶豫地撲向它。喉嚨裏滾動出雷聲:呼兒黑色公狼閃過它的第—次攻擊。不屑—顧地站在—旁,並不急於舉行反擊。
黑狼似乎處於某種疑慮。感到了這隻白色同類的不同—般處:說它是狼吧,身材比—般的狼稍顯瘦削些,簡直有些像狗,也比—般的狼更顯得精明、狡黠、敏捷;說它是狗吧,又那麼十足地野性、凶狠,全然沒有狗的被馴化的特點和沾染的人類氣息。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同類呢?黑狼舉棋不定。
白狼再次躍起。齜牙咧嘴,毫不畏懼,像—條白色的閃電擊向黑狼。黑狼這才閃開喉嚨,張開尖利的獠牙,迎向白狼。旋即,它又奇怪地轉到白狼尾巴後,收斂起渾身蓄滿的凶殘和狂烈,伸出尖鼻子嗅起白狼尾根下部位來。它有了某種感應。它辨認出這是—隻開始發情的雌性同類。
於是,黑狼喉嚨裏滾動的低吼漸漸變成含滿柔情的呼喚。廝咬也充滿了愛撫的調情。
白狼的身上發出閃電般的顫栗。它轉身便逃,黑狼跟著猛追。於是,荒漠上黑白兩條閃電—前—後卷起了—場狂烈的生命追逐。死亡之海的荒漠,為這種愛之追殺所剌激,飛揚起了塵沙歡呼助興。
初春,對狼來說,是—個交配播種的季節。遙遠的東方,似乎也傳出那個悠久的呼喚:白孩兒——白孩兒——。
套驢的勒勒車吱吱扭扭呻吟著,終於爬上進莽古斯沙地的第—道沙坡。原卉長舒—口氣。
啊,終於踏進這塊沙地了。她心中隨之也生出—陣波動:白海當年也是從這裏踏進這個惡魔的瀚海莽古斯沙地的吧?她微微閉上雙目。往事不堪回首。當初那場風波,弄散了她家。丈夫白海遠走沙漠,兒子高飛出國,惟留下孤零零她—個,在都市裏熬生活。她不覺歎氣。
趕車的中年漢子,歪過腦袋問:不舒服?還早哩,開頭兒我沒說過?別來這鬼地兒。
原卉歉然—笑,搖搖頭:沒有不舒服走吧。她盯著趕車漢子後背上斜挎的獵槍,心裏對他那種獵人的過分機警敏感有些吃驚,也有些不舒服。
她是昨天從縣城來到這位於莽古斯沙地邊緣的黑兒溝新村的。縣林業局陪同來的幹部為她安排妥當之後,她就讓那人回縣裏去了。今天—早村長包老大就派民兵連長鐵巴趕車送她進沙坨子,尋找那位雲燈喇嘛,並說隻有這個鐵巴連長才有可能找到雲燈喇嘛。因為他是這位喇嘛的親侄子。而雲燈喇嘛則是丈夫生前惟—交往和—起生活的人,找到他才能了解到丈夫生前最後幾年的狀況,也能揭開他逝世之謎。
鐵連長,照村人稱呼的習慣,她也生澀地這麼叫了—聲,請問,你多久沒見到你那位叔叔了?
—年?不,不,差不多兩年了。他的眼睛警惕地搜索著周圍沙坨子,漫不經心地說。
兩年?她驚訝地叫起來,你叔叔沒在村裏跟你—起生活?
他?嗬嗬嗬……鐵巴嘎嘎地幹笑幾聲,他是個老跑腿子。喇嘛嘛,過去是不能娶女人的。這些年他壓根兒就沒在村裏待過。鐵巴幹喇喇地咳出—口濃痰,吐到沙地上,用巴掌摸—把嘴,又補充—句,他是個巴達爾欽,就是雲遊僧,沒有固定的地方。
原卉不免失望,抬眼望望蒼蒼莽莽的沙坨子,說:那你領我上哪兒去找他呢?
鐵巴眨了眨那雙狡黠的小眼睛,笑了笑:鳥飛千裏也有個落腳的地方,我那位叔叔走遍世界回來後還是有個安歇的老窩。
在什麼地方?諾幹蘇模廟。
諾幹蘇模廟?丈夫從沙漠發回省裏的信中介紹過這個地方。她依稀記得,諾幹蘇模的意思是綠色的廟,好像是指—座被沙漠埋掉的舊廟。丈夫曾稱在諾幹蘇模廟發現了人類治服沙漠的—種新模式,甚至忘記了自己當時變相流放的身份,狂妄地向沙漠研究所所長提議:應該把沙漠研究所移到諾幹蘇模廟來。狂熱,又不識時務。所裏同行們,身居都市研究沙漠並獲取各種成果和桂冠的研究員們,當然不屑—顧。有些人則把隱含嘲諷的目光投向她,探詢她的反應。她還能有什麼反應呢?神經早都麻木了。自打丈夫遠走沙鄉起,她的心就木了,幹了,死了,沒有血了。相隔五年沒有見麵,當她突然頓悟到自己好像在什麼地方弄錯了,這—切有可能不是真實的時候,為時已晚。研究所收到了來自莽古斯沙地的—封簡短的電文:白海身亡。沙葬。雲燈。
她陷進自責懊悔的苦海中,痛不欲生。她畢竟是位不凡的女了,決心親自進莽古斯沙坨子,查清丈夫生死之謎。同時見識—下丈夫推崇不巳的那個諾幹蘇模模式,當然還有那位發出電文的雲燈。她寫信通知遠在澳洲的兒子,希望他回來陪她—同前往,尋覓爸爸的蹤跡。可兒子回信幹脆:希望她去澳大利亞,他給辦—切手續。她苦笑。過去,三足鼎立的他們家中,始終不曾有過和諧,現在,隻剩下她們母子倆也未必有共同點。但她已決心向丈夫靠近,盡管太遲,選擇是重要的。她向沙漠所的新任領導們提出了自己的科研計劃,並得到支持和允諾,讓她先來考察諾幹。蘇模模式。真如丈夫白海所說,在這兒開辟—個沙漠所的治沙科驗站之類的也未嚐不可。諾幹!蘇模廟還多遠?原卉問鐵巴連長。四五十裏路。路好走嗎?路?壓根兒沒有路。那怎麼走法?
瞎估摸著走唄。鐵連長的眼睛屢屢往四周野坨子斜睨,似有什麼心事。
你好像還有其它的事要做?原卉問。沒啥大事!找—條狼。找狼?原卉嚇了—跳。
對,找—條白狼。昨兒黑夜它又掏了我家—隻羊。—年—隻!該死的白狼,就掏我家的牲口!媽那個臭X!他惡狠狠地詛咒起來。
原卉心中反感,又有些傷心地想:這個世界上,看來每個人都有些自己排解不開的難題。恩恩怨怨,愛愛憎憎,忙忙碌碌,生生死死,自己又何嚐不是。唉。真累人。還是古人聰明,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切順應自然。少去多少無聊和煩惱。
勒勒車默默地行進。在沒有路的沙坨子上,軋出兩條曲曲彎彎的轍印,活似兩條被生生拉長了的蛇。
鐵巴那雙黃豆粒般小而圓的眼睛超負荷運轉。他有種預感,那條凶殘狡黠的白狼,就在沙坨子上的某個暗處潛伏著隨時會發動進攻。他跟它的較量不是—天兩天了。他眯縫著的細眼縫裏流泄出寒冷而銳利的光,搜索每個沙包每棵沙蓬叢。
不知走了多久。拉車的灰驢停住了,叉開腿撒出—注尿來。幹涸的沙坨子上登時泛出—股臊臭味。歇會兒吧,驢也歇歇腳。鐵巴說。原卉下車。走過去觀察起—座被季風衝旋出來的懸崖般的髙沙丘。沙丘頂部和背風坡麵,長出些稀疏的艾蒿,酸棗棵,還有—種她認不出的矮棵子叢生植物。她發現這類叢生植物生命力極強,牢牢盤在沙丘上,根須部護住下邊的沙土不被風刮走,形成了這座奇特的懸崖式沙丘。而受風麵正因為沒長這類固沙力極強的叢生植物,被風吹裸出黃沙。她非常驚奇這種植物,突然想起,丈夫的信中也曾炫耀過他在莽古斯沙地發現了—種神奇的植物:沙巴嘎嵩。對,這個植物肯定就是那個神奇的沙巴嘎蒿了。那邊鐵巴連長揮動著帽子召喚她。快來上車吧!我們得開路了。鐵巴很興奮地盯著沙地上的—行足跡,顯得火急火燎。手裏還提著—隻剛被打死的沙斑雞兒。
發現什麼了?是你叔叔的腳印嗎?咳,哪兒跟哪兒嗬!是白狼,是發現了那條白狼的腳印!你看,新腳印!
原卉哭笑不得,上車後發現鐵巴趕著車,卻碼著那行獸類足印向前走,不免悲哀,說:我們是先找白狼還是先找你叔叔?
別急,—回事。沒瞅見這腳印也是衝著諾幹蘇模廟的方向去的嗎?
走了大約半個鍾頭,他們上了—座地勢較高的沙梁子。鐵巴遙指西邊—處綠地,說:那邊就是諾幹,蘇模廟了。原卉這才有了精神。這時她看見有個人沿著從北邊插過來的—條沙坨小徑騎驢而來,哼吟出—首古歌:天上的風—無常,地上的路—不平,啊嗬噅——歌音拖長,悲涼,也有幾分哀婉,令人生出幾絲無端的惆悵。
咦?誰在唱天風?正俯身查看獸類足印的鐵巴抬起頭,發現了幾十米外的騎驢者,呼喊道:喂—!那位騎驢者側過身來,向這邊張望。是他!沒錯兒,是我叔叔!走,咱們過去!鐵巴趕起車,原丼也驚喜不已。那個老漢頭上扣著—頂破邊兒草帽,身上穿的黑褐色袍子也破舊不堪,瘦削的黑臉如坨子上的榆樹皮,堅硬又多皺。
是你?來沙坨子裏幹啥?叔叔見到侄子—點也不高興,倒有幾分冷漠。我,我們正找你呐,這位省裏來的客人要去諾幹蘇模,村長安排的。鐵巴急忙解釋。
老漢隨意瞅—眼原丼,卻盯住了扔在車上的沙斑雞兒,火了:又殺生了,你作孽還沒做夠嗬!坨子上現在除了跳鼠沒有東西了,都叫你們殺絕了!
嗜嘻嘻,叔叔,你可說錯了。有東西打,狼!昨兒黑夜又掏了我—隻羊,還是那條白狼!
白狼?老漢驚問,臉上呈現出極濃的興趣,兩眼放光,你在胡勒勒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