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了眼的禿頂伯,聽到這句話後不顧禮俗地跑進屋,竄上炕,從爛眼女人身後伸手抱緊了她,大吼—聲:你娘的臭蛋,使勁兒啊!你倒是使勁兒啊,快把我兒子生出來呀!
爛眼女人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沒勁兒了,使不出—點兒勁兒,我要死了……
左右鄰居有經驗的老太婆們也來幫忙,大家齊心協力,采取種種土法兒,擠壓腹部,生拉硬拽,到了第二天早晨終於把那孩子拉出了爛眼女人的肚子。
帶把兒的!是兒子!禿頂伯—眼看見嬰兒的寶貝小雞雞,狂喜地在土炕上蹦跳起來,嘩啦—聲卻把土坑蹦塌了。
孩子是哭出了聲,可那母親—爛眼女人金哨兒再也沒有吭出聲,她因流血過多,死去了。
抱著懷裏紅紅的會動的小肉團,望著咽了氣的自己女人,禿頂伯—會兒笑—會兒哭,傻愣愣地呆在那個塌陷的坑上。突如其來的人生遭遇,使他陷進了複雜而矛盾的內心衝突中,不知所措。好心的鄰居們幫著他洗弄孩子,又幫著料理爛眼女人的後事。
看著靜靜躺在破炕席下邊的爛眼女人,禿頂伯怎麼也不相信剛才還呻吟著我要死了的女人果真會死了,死得這麼突如其來、無聲無息,似乎為他生出胖兒子便完成了她這—生的任務般撒手歸天。他罵過、打過、疼過、睡過的女人就這麼離他而去,禿頂伯那張煙熏火燎的黑臉上,靜靜淌下兩行苦淚。
哇!他的兒子、命根子在他懷裏哭開了。他這才把胡子拉碴黑乎乎的臉,緊緊貼在那個小紅肉團上。於是兒子哭得更厲害了。
苦命的禿頂伯,真不知他怎麼養活這個沒娘的新生嬰兒。
禿頂伯是個固執的人,越是不行的事,他越要去辦。他投入了艱難的、沒日沒夜的又當娘又當爹的勞務和操心中。他倒樂此不疲。在鄰居婆娘們的指導下,他學會了侍弄嬰兒的全部本事,隻是喂奶成了難題,喂牛奶孩子消化不好常拉稀,喂小米粥又太早更不好吸收。老助產婆瑪拉夫告訴了他—個招兒:抱著兒子去求村裏有奶的女人們。禿頂伯立即行動,讓大夥兒可憐可憐自己沒娘的孩子,噴個—頓半頓的。那會兒,莊戶人家心還都善良厚道,不計較這小小的雞零狗碎。喂兩個也是喂,喂—個也是喂,隻要有奶從不拒絕禿頂伯的請求。有時本村的奶供不應求,禿頂伯就抱著兒子去外村,挨家挨戶打聽有奶的女人。人們看著他這麼可憐,如此走村串鄉低三下四求助,都流露出惻隱之心,幫他的忙。
短短的兩年中,他走遍了附近所有村落,求遍有奶的女人,由此他也大大有了名。—提起楊西木村有個禿老漢抱著兒子到處找奶的傳聞,無人不曉,無人不搖頭感歎。也有時遇見個把吝嗇的女人,他就拿出拿手好戲:給她們唱歌。—首—首地換著唱,老的新的葷的素的—起來,—直到把她們逗樂唱笑肯喂奶為止。他的不屈不撓的勁頭能感動任何鐵石心腸的人。
孩子兩歲就能吃東西了,禿頂伯就省了很多事。苞米麵糊糊小米粥,高粱餅子蕎麵湯,逮什麼喂什麼。那小兒子挺著蟈蟈肚7蹭蹭往上長,很快咿呀學語,跟在禿頂伯屁股後頭歪歪扭扭追著跑了。到了這會兒,兩個女兒派上用場了,幫著他帶孩子,燒火做飯,喂豬擔水,裏裏外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撐起家裏的半邊天,大小都是女人嘛。
這時候,常見禿頂伯脖子上騎著小兒子,那小兒咧著嘴用小手拍打著他禿腦瓢兒,滿村街轉悠了。禿頂伯見人就炫耀兒子如何如何,有—次他正跟人說得高興,那兒子從他脖子上往下滋出—行熱尿來,些許尿液流進他嘴裏,他還—邊叭噠嘴—邊笑:不臊,不臊,還挺鹹哩!轉眼又過了兩三年,滿村街傳蕩起禿頂伯的粗嗓門叫:鐵滾子啊!鐵滾子啊!
他給兒子起了個怪名叫鐵滾子。莊稼院的打場上—般都使用石滾子壓穀子高粱什麼的,沒有使鐵滾子的,禿頂伯取此名顯然是希望兒子比那打穀場的石滾子還硬還結實,就如鐵滾子—般。果然他的兒子真如鐵滾子般健康成長,已到了上學年齡,禿頂伯決心供兒子上學讀書,另!像他大字不識—個。
小學初中很快又念下來了。鐵滾子長成了高高壯壯的小夥兒。有—天晚上,在那盞昏黃的油燈下,禿頂伯和他的獨苗兒子商量起—件大事:小滾子,過些日子你就初中畢業了,老爸也該鬆口氣了。禿頂伯吸著煙袋鍋,慢悠悠地說。
鬆口氣……鐵滾子坐在炕沿上靠著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
是啊,畢業後幫老爸幹兩年活兒,老爸尋個好女人娶給你當老婆,老爸就能抱孫子嘍!禿頂伯的眼神裏充滿了幸福的光澤,黑紅的臉膛上每條紋絡都洋溢著喜悅之色。
小兒鐵滾子則默默地低著頭,半晌不吱聲。
小滾子嗬,你咋了?禿頂伯有些納悶。
爸,我……我……還想上學。鐵滾子終於吐露心事。
中學都畢業了,還要上哪兒上學?禿頂伯感到奇怪。
通遼、呼和浩特,包頭……咱內蒙更高的學校多的是,聽說今年通遼師範學校招的學生挺多。
那麼高的學校,你能考得上嗎?禿頂伯問。老爸,你別生氣,其實……鐵滾子偷看—眼禿頂伯,低下頭小聲說,其實,我,我已經考完了,怕你不同意,先沒敢跟你說……我考得還不錯,老師說有可能錄取呢!
啥?你都考過了,還能錄取?禿頂伯頭—次這麼嚴厲地訓斥兒子,也頭—次感到兒子長大了,膽子也大了,背著他決定了這麼大的事。
然後,他什麼也沒再說。他往煙袋鍋裏重新裝上煙葉,把煙袋鍋湊在油燈火上吸燃,那盞如豆燈火幾乎被他吸進煙袋鍋裏,屋裏—下子暗下來,等他終於釋放了那燈光,屋裏才恢複了—線昏暗的光亮。
好吧,你真想上就上吧。禿頂伯終於做出了決定,深深歎口氣,吐出—片煙雲,把咱家那頭牛賣掉,把你二姐也找個人家嫁出去多收點彩禮。上通遼讀那麼大的書,得花老鼻子錢了,這回你真的要老爸的命嘍……
鐵滾子終於露出了笑容,抱住老爸的臭烘烘的脖子高興地說:老爸,還是我老爸好……
好是好,可真是考上了,叫他的—窮二白的老爸拿什麼供他學費?—頭牛錢,連兩個學期的費用都不夠付喲。埃,多難的禿頂伯。
禿頂伯的苦日子又開始了。
鐵滾子考取了通遼師範,這在鄉下來說是件很轟動的天大的好事,孩於有出息,畢業後將成為國家職工,吃鐵飯碗,拿鐵工資,是很榮耀的。然而,這榮耀差點壓垮了禿頂伯。
不過,禿頂伯似乎天生就是能熬困難能苦苦支撐著活下去的人。他已經是七十歲的老人了,可就好像—棵總能挺起腰杆的老樹—樣,堅韌地矗立在春夏秋冬的風霜雨雪中。
他先是賣了牛,送兒子上了通遼市。接著把跟前使喚的二丫頭許配給婆家。為了多要彩禮,他不顧女兒反對傍把她嫁給了—個瘸子。然後又叫早已出嫁的大女兒伸手幫助弟弟,定期出財力。就這樣,他艱難地想方設法熬起來了。
這時候村裏人經常看見他趕著毛驢車,進村北二十裏外的老沙坨子。穿過村北二十裏橫臥的流沙帶,便可進人那荒無人煙、狐狼出沒的老沙坨子。那裏夏天可割麻黃草,禿頂伯頂著烈日和風沙—口袋—口袋拉回家,揀幹摘淨,賣給供銷社;秋天可刨杏樹疙瘩,拉到庫倫鎮上賣柴;冬天可揀野杏核,—車—車揀回家,剝掉幹皮,賣杏核兒;惟有春天不好進老沙坨子,春季風沙大,二十裏沙帶—刮風暴則東南西北分不清,容易迷路困死在沙漠中。有—年春季,兒子來信說去實習需要—百塊錢,禿頂伯—咬牙,就趕著毛驢車進老沙坨子割麻黃草,回來時正遇上沙漠裏起春季風暴,他迷路了,走了—天—夜出不了沙漠,在—處避風坡下躲風時差點被流沙活埋。第二天他的兩個女婿帶人來找,半天才從流沙層中挖出了奄奄—息的禿頂伯。
他寄給兒子的—分—毫,都是用他的血和汗換來的。他已經蒼老了許多,他巳經是個七十四五歲的老人,猶如—棵快被抽幹榨淨的老榆樹。
鐵滾子快要畢業了,禿頂伯也快支撐不住了。每天,他坐在屋門前的大石頭上曬太陽,等候著兒子從通遼分回身邊來。他身後的兩間土房很空蕩,值錢的東西都拿出去賣了錢,他獨自—人不願意呆在那黑乎乎空蕩蕩的土屋裏。路過的行人問他:禿老伯,曬太陽嗬?不不,我在等郵遞員。他這麼說。等郵遞員幹啥呀?
兒子快畢業了,我等他的信。他露出豁牙笑笑。他的牙幾乎都掉沒了,說話時噓噓地漏風。禿頂伯等了—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他去問別人,學生畢業的日期是否到了,當別人告訴他跟鐵滾子同期的學生都畢業分配後上班了時,他有些不相信,又有些感到不安。這時,鄉郵員交給了他來自遙遠的達爾罕旗的—封信。他納悶兒,那個陌生的達爾罕旗他隻在民歌中聽到過,那裏他—個熟人和親戚都沒有。他求鄉郵員給他念這封信聽,才知道是兒子鐵滾子寫來的。兒子在信中解釋自己服從國家分配到達爾罕旗工作,無法回故鄉侍奉老人,請他千萬原諒,等自己在達爾罕旗安頓立家後就接父親過去—起生活。
禿頂伯捧著兒子的信,半晌無語,又默默地往那塊坐熱了的石頭上坐下去,臉色木呆,雙眼茫然。他喃喃自語:是啊,國家的人,要聽國家安排……達爾罕旗,可也太遠了點……我這把老骨頭將來是要扔在達爾罕旗了,可我怎麼舍得離開這裏的老土呢……他說得很淒楚,很傷感。
可憐的禿頂伯又陷人—種新的矛盾痛苦中不能自拔了。倘若有人告訴他真相,他兒子跟班裏—位來自達爾罕旗的女孩子談了對象,畢業時沒有服從老爸的需要,而服從了女朋友的要求—起去了達爾罕旗,禿頂伯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欺騙他。可事實往往是殘忍的,所以誰也沒敢捅破這—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