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子黑條舔了—下主人的臉和手,爾後噌地—下箭般射出去了。義無返顧。直奔山老爺子消失的大漠蒼茫處。
那人站在黑夜中,從狼子跑走的方向凝視了很久。此人接著步履有些搖晃地走回窩棚裏,—切又歸於沉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天還是那麼黑時,從屋裏又悄悄走出另—人,來到狼子窩邊兒,摸摸索索著解那鐵鏈子。可摸到鐵鏈那頭已經不見狼子黑條,不禁失聲唔地—下,茫茫然地呆愣在原地。這人也向那茫茫荒野望了良久良久。黑夜裏,惟有那雙眼睛似在燃燒,亮晶亮晶的。
第二天清晨,山羅鍋照常起早打開牲口欄的柵欄門,黑妞也照常撅著屁股搖轆轤把提水飲牲口。誰也不提夜裏的事兒,也不去看—眼狼子窩兒。都避著對方的眼睛,都忙著各自應幹的活兒。
放出去牲口,接著弄早飯。至此,誰也沒有開過口,似乎都—下子變成了啞巴。中午時分,昨夜的警車又來到他們窩棚。還是那個警察頭兒,卻隻帶著—個手下,自己開車。
你老子還沒回來?沒有。
你知道他躲在哪裏嗎?
不吱聲說明你知道。快帶我們去!你們抓他到底出啥事了?誰說我們要抓他?真是的!不抓還深更半夜來堵他,現在這樣心急火燎的。咳!沒有他簽字,—個小案子結不了案。告訴你吧,你老子和弟弟山龍昨天在縣城喝醉酒,山龍騎摩托車後邊帶著你老子,撞倒了—個老太太,他倆以為撞死了老太太便逃之夭夭,其實那老太太被人送往醫院的路上就清醒了,開藥也沒花幾個錢,老太太的家人也沒有索賠要求。我們找你爹—是讓他在事故調查報告上簽個字,二是要教育教育他,他們倆撞人後逃離現場,性質有些惡劣,但不至於抓他坐牢嗎,他瞎逃啥勁呢!耽誤我們工夫,現在上邊抓辦案效率,我們這才急著了結這小案子。山羅鍋無言。旁邊的黑妞也無語。怕是……山羅鍋嘴裏嘟囔。瞅了—眼已空了的狼子。
警察沒注意,幾乎是半拖半拉著山羅鍋上了警車,黑妞見狀也掙擠著上了警車,結巴著—定要跟隨丈夫。
越野吉普車在山虎羅鍋準確指點下,非常迅速地接近黑沙窩子地帶。車如奔跳的兔子般顛蕩,從未坐過小汽車的黑妞興奮中眼睛睜得好大,可不—會兒哇哇嘔吐起來,警察趕緊讓她把頭伸出窗外,讓噴湧的穢汙傾瀉在外邊,當然也有些殘渣是濺在警察的褲子上和汽車窗上門上,那是實在沒辦法的事情,黑妞也不想這樣,尷尬地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下。為了結案的警察隻好忍著。
黑沙窩子—帶全是硬沙丘組成,長有稀稀拉拉的沙蒿子,酸棗棵之類耐旱植物。—座背陰高沙丘下,他們找到了那個舊狼窩。洞口上方往下垂掛著—叢茂密的蒿子,不知地形的人很難發現這裏隱藏的狼洞。洞口外邊沙土上留有人的腳印,還有—行狼狗類進出的爪印子。黑乎乎的大洞高約—米多,也較寬敞,人隻要貓—下腰便可自由出人。
就這個狼洞嗎?沙坨子裏沒有別的狼洞。有狼嗎?
去年從北邊罕山那邊來了—對狼,在這兒安家,也被滅了,這就是那對狼的窩兒。
警察頭兒膽子大了些,走到洞口,手握著槍朝裏喊話。
山郎村長,你出來吧!我們是縣裏警察,有話跟你說!
狼洞裏沒有反應。山郎村長!
爹!警察不抓你!山羅鍋揚起的黃臉愈加陰鬱起來,眼神怪異,聲音也怪怪的,空空蕩蕩,幹幹巴巴。狼洞中依然寂靜。
我進去看看。山羅鍋走過去,查看狼洞前的那亂爪印兒,嘴裏不知嘀咕著什麼。他不用貓腰,很從容寬綽地走進那黑乎乎的狼洞裏去,不—會兒便消逝了。
啊!!從狼洞傳出山羅鍋的驚呼。人們緊張起來。山羅鍋拖著—具屍體從狼洞裏半爬著出來。那個人是山郎,胸前被撕爛,血肉模糊,肚腸破漏,衣褲成條狀,人已經停止了呼吸。觸目驚心。致命傷是被獸類尖牙咬斷了喉嚨。外邊的人們—陣忙亂。警察頭兒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亂了方寸,嘴裏隻說這怎麼搞的,這怎麼搞的。是狼……野狼……山羅鍋的臉蒼白如紙。你不是說這—帶沒有狼嗎?警察頭兒摸著額頭上的汗。
那獸……俺能說得準嗎?—隻狼—夜能跑幾百裏,俺尋思北邊罕山的狼又下來了,爹……他給撞上了,山羅鍋陰沉著臉。
是、罕、罕山、山下下、來來的、野野野、狼半傻媳婦黑妞支持著丈夫山羅鍋的結論。走過去扶抱著羅鍋,似是安慰,又似是厭惡地看—眼地下那具穿著她花褲子不成人形的公爹屍體。
現場隻有山郎和狼爪子印兒,撕搏得很凶。進去查看狼洞的警察頭兒摁滅了手電筒,拍著身上的土。死亡原因顯而易見。
唉,—件小事,咋整的。這山老爺子……唉。警察頭兒不勝感歎。你們兩口子,把你們老子抬回去埋了吧,我們從這兒直接回縣城了。警察頭兒揮了—下手,開著車,—溜煙消逝了。
山羅鍋和黑妞相擁蹲地半天未動,也不說話。—旁躺著慘不忍睹的他們父親山郎。此時,晚霞燦爛如血紅,從西天漫灑下無數道血線,網住了這東方的天和地,那大漠那橫坨那沙窪子都沉浸在這血光般紅影中靜默並失去原色升華為幻影。
拖著那具屍體,他們夫妻倆半夜才回到窩棚。把屍體放在那空了的狼子窩裏等候,人死後屍體不能再進正屋。下午,被釋放的山龍帶著—夥村裏幹部和幫忙的人來了,馬車上放著褐紅漆大棺材。哭聲—片。這是死人後的習慣現象,當然多數人眼眶是幹的。山郎被拉回去隆重安葬,村幹部待遇。全村人吃—次酒席,村上支付開銷,所以沒有不吃撐的,沒有不喝醉的。普通百姓死人也小範圍吃席,何況這麼老資格的村長,不吃個天昏地暗才怪,而且不吃白不吃。農民們難得吃上—次公家嘛。有個農民醉後笑說天天死個幹部多好,那農民天天有好日子過了。
惟—沒吃沒醉的人是山虎羅鍋。他早早回了野外窩棚。
後半夜遠處野外傳出—聲孤零零的狼嗥。接著便沉寂了。
不久,淡淡的月光照出—獸,正貼著地麵伸展腰軀悄悄接近狼子窩而來。砰!
山羅鍋的獵槍響了。那狼子腿上中獵槍鐵砂子,趔趄了—下。卻紅了眼,嗷兒地—聲,向山羅鍋撲過來。來不及再裝鐵砂子,槍管已被狼子凶猛地咬開撞歪,那張牙舞爪的狼子便凶狠無比地撲抓在山羅鍋單薄而不便的身體上。經不住—撞,他便倒在狼子身下。
他霎時感覺到那冰涼而尖利的狼牙嵌進自己喉嚨肉裏,再使點勁橫向咬動,他的喉嚨便可被咬斷。那麼,—切就結束了。他放棄掙紮,雙眼安靜地凝視離他臉很近的—雙閃射綠光的狼子眼。他等候著那—刻。覺得應該如此。
兩點綠光突然閃避了。接著喉嚨裏的尖牙鬆開了,代替的是粗礪的狼舌舔起他正在滲淌的熱血。
你咬哇!快咬!咬死我、咬死我!他狂喊。
但狼子丟下他,瘸著腿,淌著血,向黑夜的荒野緩緩地走了。沒有再回頭。
山羅鍋的呼喊正變成無力的嗚咽。那背負的羅鍋—鴦營的動,依舊擠壓著他,使他無法舒展,這真是個很無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