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芸齋小說
雞缸
我們住宅後麵就是南市,解放初期,那裏的街道兩旁,有很多小攤。每到晚上沒事,我好到那裏逛逛,有時也買幾件舊貨,價錢都是很便宜的。
有一次,我買了兩個磁缸,磁很厚很白,上麵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麵還有幾隻雄雞,釉色非常鮮豔。可能是用來裝茶葉或糖果的,個兒很不小,我從南市抱回家中,還累得出了一身汗。抱回來,也沒有多少用途,我就在裏麵放小米、綠豆。
文化大革命期間,此物和別的一些磁器被抄走,傳說我家有廿多件古董,這自然是其中之
關於書,我心裏是有底的,說有這麼多古董,我卻沒有精神準備。這些磁器,都是小販們當做破爛買來的,我掏一元錢買一件,他們還算是遇到了大頭。現在適逢其會,居然上升為古董,我心裏有些奇怪。
這當然也是有人揭發的。我們住的是個大雜院,門口有個傳達室。其中值班的,有個姓錢的老頭,長年穿黑布衣服,叼著銅煙袋,不好說話,對人很是謙恭。既然是傳達,當然也出入我的住室,見到了我的用具和陳設。此人造反以後,態度大變,常常對著我們住的台階,大吐其痰。不過當時這是司空見慣的現象,是時代的自然點綴,我也不以為意,我個人是同他沒有恩怨的。
冬季,我到了幹校,屬於牛鬼蛇神。這個姓錢的,作為革命群眾,不久也到幹校去了。有一天,他指揮著我們幾個人,在院裏弄煤,態度非常專橫霸道。忽然,有一個同伴對他說:
錢某某,你是什幺人?你原是勸業場二樓的一個古董商,專門坑害人,隱瞞身份,混入機關。你和我們…樣是牛鬼蛇神,不要在那裏指手劃腳的了,快脫了夫衣,和我們一起幹活!
當時,我真為這位棚友捏一把汗。誰知這個姓錢的,聽了以後,臉色慘白,立刻一轉身,灰溜溜地鑽進屋子裏去了,以後再也不來領導我們。他雖然並沒有從此就劃入我們這個階層,同我們去住一個棚子,但這件事,頗使我們揚眉吐氣二J一時,很覺得開心。
後來我想,一個古董商人,解放以後,變成了傳達,內心對共產黨當然是仇恨的,也就無怪對進城幹部是這樣的態度了。他向上級謊報我家有多少古董,也就是自然可信的了。
過了幾年,書籍和磁器都發還了。書籍丟失了一些,並有兒部故人評為珍貴,勸我捐獻國家。磁器卻一件沒丟,也沒入勸我捐獻,可見都是不入流品,也不慧入喜愛的。
我把這些瓶瓶罐罐,堆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裏。一年夏天,忽然在一個破花瓶裏,發現了一隻死耗子,頗使人惡心。我把耗於倒出來,把花瓶送給丁幫我做飯的婦女。
這兩個磁缸,我用它醃上雞蛋,放在廚房裏。煙熏火燎,滿是塵土油垢,麵目皆非了。
時間過得真快,又過丁幾年。國家實行開放政策,與外國通商來往,舊磁器舊文物,都大漲其價,尤其是日本人敢掏大價錢。那位婦女,消息靈通,把那隻花瓶送到委托店論價,竟給十五元。還說,如果不是把人頭磨損了一些,可以賣到二十元。她喜出望外,更有惜售之心,又抱回家去了,並好意地來通知我說;
大叔,你那兩個缸子,不要用它醃雞蛋了,多麼可惜呀,這可能是古董。我給你刷刷,拿到委托店去賣了吧。
我未加可否。但也覺得,值此舊磁器短缺之時,派以如此用場,也未免太委屈它們了。今日無事,把雞蛋倒到別的罐子裏,用溫水把它們洗了洗,陳於幾案。磁缸容光煥發,花鳥像活了一樣。使我不由得有一種感慨,就像從風塵裏,識拔了希世奇材,頓然把它們安置在廟堂之上了。看了看缸底,還有朱紅雙行款:大清光緒年製。
還查了一本有關磁器的書,這種形製的東西,好像叫做雞缸。
這不是古董是什麼!對著它們欣賞之餘,因有韻文之作,其辭日:
繪者覃精,製者兢兢,煆煉成器,希延年用。瓦全玉碎,天遭難憑。未委泥沙,已成古董。茫茫一生,與磁器同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女相士
六六年秋冬之交,我被集中到機關五樓平台上一間屋子裏學習。那時四人幫白色恐怖,空襲而來,我像突然掉在深淵裏,心裏火惑不解,所以對一塊學習的是些什麼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來的人,逐日增加,新來的總要先在班上做些檢討,造反頭頭,也耍對他作例行的審問。
有一天,又在審問一個新來的人:
你自己說,你是什麼階級?
我是自由職業昔。答話的聽來是個女人。我是沒有心情去觀望人家的,隻是低著頭。
火概過了一段時間,反動階級成分都要自動提高一級。頭頭又追問這個女人,她忽然說:
我是反動文人。和孫芸夫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看看到底是誰這麼慷慨地把我引為同類。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修整,臉麵秀氣,年輕時一定是很漂亮的。她戴著銀絲邊眼鏡,她的眼睛,也在注視著我,很有些異樣,使我感到。她這種看人的方法,和眼睛裏流露的光亮,有一點巫氣或妖氣。
後來,我漸漸知道,這個女人叫楊秀玉,湖南長沙市人,是機關托兒所的會計。解放前是個有名的相士,曾以相麵所得,在長沙市自蓋洋樓兩座。這樣的職業和選樣的財產,當然也就很有資格來進這個學習班了。
冬季,我們被送劉幹校去,先是打草簾,後是修繕一間車棚,作為宿舍。然後是為市裏一個屠宰場·代養二百頭牛,牛就養在我們住室前的場地裏。我們每天戴著星星起來,給牲口添草料,掃除糞尿,夜晚星星出來了,再回到屋裏去。中間,我曾調到鍘草棚工作,等到食堂買了大批白菜,我又被派到菜窖去了。
派我在菜窖工作,顯然是有人動了憐憫之心,對我的照顧。因為在速裏麵,可避風雪,工作量也輕省得多。我們每秉一垛垛地倒放著白菜,抱出去使它通風,有時就檢選爛菜葉子。一同上作的是兩位女同誌,其中就有楊秀玉。
說實在的,在那種日子裏,我是惶惶不可終日的,一點點牛的情趣也沒有,隻想到一個死字,但義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鍘草棚子裏,我每天要用一把鋒利的鐮刀,割斷不少根捆草的粗繩。我時常掂量著這把鐮刀想:如果不是割斷草繩,而是割斷我的脖頸,豈不是一切煩惱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嗎?但我終於沒有能這樣去做。
在菜窖裏工作,也比較安全。所謂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眾和當地農場的工人、兒童對我們的侮辱,恫嚇,或投擲磚頭。因為我們每個人的罪名、身份,過去的級別、薪金數日,造反者已經早給公布於眾了。
在菜窖裏,算是找到了一個避風港,可以暫時喘喘氣了。
我和楊秀玉,漸漸熟識起來。我認為此人也不壞,她的職業,說起來是騙人的,但來找的人,究係自願。較之那些傍虎吃食,在別人的身家性命之上,謀圖一點私利的人,還算高尚一些吧!有時就跟她說個話兒。另一位女同誌,是過去的同事,但因為她現在是菜窖負責人,對她說話就要小心一些。因此,總是在這位I司誌出窖以後,我們才能暢談。我那時已經無聊到虛無幻滅的地步,但又有時想排遣一下豔望的念頭,我請這位女相士,談談她的生活和經曆。
她說,這是她家祖傳,父親早死,她年幼未得傳授,母親給她請了一位師父,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戰了,她隨母親、舅舅逃到了衡陽。那時她才十三歲,母親急於掙錢,叫她到街上去吆喝著找生意,她不願意去。她懇求母親,給她一元錢,在一家旅館裏,租了一間房,門口貼了一張條子。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一個顧客,她忍著饑餓,焦急地躺在旅館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進米了一個人,相了一麵,給了她三元大洋。從此就出了名。
然後到貴州,到桂林,到成都,每到一處,在報上登個廣告,第二天就門庭若市,一麵五元。那時兵荒馬亂,多數人離鄉背井,都想藉占卜,問問個人平安,家人消息。她熏國難之機,大發其財。她十八歲的時候。已經積累很多金條了。
她說:在衡陽,我虧了沒到街上去喝賣,那樣會大減身價,起步不好,一輩子也成不了名。你們作家,不也是這樣嗎?
我隻好苦笑了起來。
我們的談笑,被那位女同誌聽到了,竟引起她的不滿。夜晚回到宿舍,她問楊秀玉:
你和孫某,在菜窖裏談什麼?
談些閑話。楊秀玉答。
談閑話?為什麼我一進去,你們就不談了!肯什麼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關係不正常!
兩個人吵了起來,並傳出去,使得革命群眾叉察覺到了一件反動階級的新動向,好在那時主要是注意政治動向,因此也就沒有深究,也許是不大相信,會有那種事情吧。像我們這些人,平白無辜遭到這種奇異事變,不死去已經算是忍辱苟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殘,女的必然斷了經,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雖有妙齡少女,橫陳於前,尚不能勃然興起,況與半百老婦,效桑間陌上之樂,談情說愛於陰暗潮濕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