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又剩了我們兩個人。我實在煩悶極了,說:
楊秀玉,你給我相個麵好嗎?
好。她過去把菜窖的草簾子揭開說,你站到這裏來!
在從外麵透進來的一線陽光裏,她認真地端詳著我的麵孔,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
你的眉和眼距離太近,這主憂傷!她說。
是,我說,我有幽憂之疾。
你的聲音好。楊秀玉說,有流水之音,這主女孩子多,而且聰明。
對,我有一男三女。我回答,女孩子功課比男孩子好。
你眼上的白圈,實在不好。她歎了一口氣,我和你第一次見麵,就注意到了。這叫破相。長了這個,如果你當時沒死,一定有親人亡故了。
是這樣。我母親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場大病。我說,Ⅲ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無關緊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日前的生死存亡大關吧。我們的情況,會有好轉嗎?
四月份。她滿有信心地說,四月份會有好消息。
正在這時,聽到了那一位女同誌的腳步聲,她趕緊向我示意,我們就又都站到白菜垛跟前工作去了。
真的,到了夏季,我們的境遇就逐漸好起來,雖然前途仍在未卜之數,八月份我也算是得到了解放,回到家裏來了。
芸齋主人日;楊氏之術,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調查研究乎?於時事現狀,亦有所推測判斷乎?蓋善於積累見聞,理論聯係實際者矣!四人幫滅絕人性,使忠誠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對生活前途,喪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絕滅,邪念叢生。十年動亂,較之八年抗戰,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王,為更甚矣。惜未免許其張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蓋兩座洋樓哉!
高蹺能手
幹校的組織係統,我不太詳細知道。具體到我們這個棚子,則上有群眾專政室,由一個造反組織的小頭頭負責。有棚長,也屬於牛鬼蛇神,但是被造反組織諒解和信任的人。一任此職,離解放也就不遠了。日常是率領全棚人勞動,有的分菜時掌勺,視親近疏遠,上下其手。
棚是由一個柴草棚和車棚改造的,裏麵放了三排鋪板,共住三十多個人。每人的鋪位一尺有餘,翻身是困難的。好在是冬天,大家擠著暖和一些。
我睡在一個角落裏,一邊是機關的民校教師,據說出身是大海盜;另一邊是一個老頭,是刻字工人。因為字模刻得好,後來自己開了一個小作坊,因此現在成了資本家。
他姓李名槐,會刻字模,卻不大會寫字。有一次簽字畫押,竟把槐字的木旁丟掉,因此,人們又叫他李鬼。
他既是工人出身,造反的工人們,對他還是有個情麵的。但因為他又是由工人變成的資本家,為了教育工人階級,對他進行的批判,次數也最多。
每次批判,他總是重複那幾句話:
開了一年作坊,雇了一個徒弟,賺了三百元錢,就解放了。這就是罪,這就是罪……
大家也都聽煩了。但不久,又有人揭發他到過日本,見過天皇。
這問題就嚴重了,裏通外國。
他有多年的心髒病,不久就病倒了,不能起床。最初,棚長還強製他起來,後來也就任他一個人躺著去了。
夜晚,牛棚裏有兩個一百度的無罩大燈泡,通宵不滅;兩隻人洋鐵桶,放在門口處,大家你來我往,撒尿聲也是通宵不斷。本來可以叫人們到棚外小便去,並不是怕你感冒,而是擔心你逃走。每夜,總有幾個牛鬼蛇神,坐在被窩口上看小說,不睡覺,那也是奉命值夜的。這些人都和造反者接近,也可以說是改造得比較好的。李槐有病,夜裏總是翻身、坐起,哼咳歎氣,我勞動一天,疲勞得很,不得安睡,隻好掉頭到裏麵,頂著牆睡去。而牆上正好又有一個洞,對著我的頭頂,不斷地往裏吹風。我隻好團了一個空煙盒,把它塞住。李槐總是安靜不下來。他坐起來,亂摸他身下鋪的稻草,這很使我恐怖。我聽老人說過,人之將死,總是要摸炕席和衣邊的。
你覺得怎樣,心裏難過嗎?我爬起來,小聲問他。
他不說話,忽然舉起一根草棍,在我眼前一晃,說:
你說這是什麼草?
他這種舉動,真正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我也病了,發高燒。經醫生驗實,棚長允許我休息一天,還交代給我一個任務;照顧李槐。
這一天,天氣很好,沒有風。陽光從南窗照進來,落到靠南牆的那一排鋪上。雖然照射不到我們這一排,看一看也是很舒服的。我給李槐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頭前。我說:
人們都去勞動了,屋裏就是我們兩個。你給我說說,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
就是日本人占著天津那些年。李槐慢慢坐起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過去我常和人們念叨。我從小好踩高蹺,學徒的時候,天津春節有花會,我那時年輕,好耍把,很出了點名。日本天皇過生日,要調花會去獻藝,就把我我去了。
你看見天皇了嗎?
看見了。不過離得很遠,天皇穿的是黑衣服,天皇還賞給我們每人一身新衣服。
他說著興奮起來,眼睛也睜開了。
我們扮的是水漫金山,我演老漁翁。是和扮青蛇的那個小媳婦要,我一個跟鬥……
他說著就往鋪下麵爬。我忙說:
你幹什麼?你的病好了嗎?
沒關係。他說著下到地上,兩排鋪板之間有一尺多寬,隻容一個人走路,他站在那裏拿好丁個姿式。他說:
我在青蛇麵前,一個跟頭過去,踩著三尺高蹺呀,再翻過來,隨手抱起一條大鯉魚,幹淨利索,麵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彩聲!
他在那裏直直站著,圓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前麵。眼睛裏放射出一種奇異多彩的光芒。光芒裏飽含青春、熱情、得意和自負,充滿榮譽之惑。
我晡他真的要翻跟鬥。趕緊把他扶到鋪上去。過了不多兩天他就死去了。
芸齋二人曰:當時所謂罪名。名誇張不實之詞。茲不論。文化交流當在和平共處兩國平等互惠之時。國破家亡,遠洋奔赴,獻藝敵酋,乃可恥之行也。然此事在被幼年之期,有亦可涼之。而李槐至死不語,仍引以為光榮,蓋老年糊塗人也。可為崇洋媚外者戒。及其重病垂危之時偶一念及藝事,竟如此奮發蹈厲,至不順身命,豈其好藝之心至死未衰耶。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廿八日上午
言戒
我的為人,朋友們都說是謹小慎微,不苟言笑的。現在還有人這樣評價,其實是對我不太了解之故。我說話很不慎重,常常因為語言細故得罪於人,有一次,並從中召來大禍,幾乎斷送性命。如果不趁我尚能寫作之時,把它寫出來,以為後世之戒,並借此改變別人對我的一知半解的印象,那將是後悔無及的了。
我在四十年代之末,進入這個碼頭城市。我是在山野農村長大的,對此很不習慣,不久就病了。在家養病,很少出門,也很少接觸人。除去文字之過,言過本來可以很少。人之為物,你在哪一方麵犯錯誤少,就越容易在哪一方麵犯大錯誤。
有一天,時值嚴冬,我忽然想洗個澡。我穿上一件從來不大穿的皮大衣,戴了一頂皮帽,到街上去。因為有病,我不願到營業的澡堂擊洗,就走到我服務的機關大樓裏去了,正是晚上,有一個中年人在傳達室值班。他穿一身灰布舊棉衣,這種棉衣,原是我們進城時發的,我也有一套,但因為近年我有些稿費,薪金也多了,不能免俗,就改製了現在的服裝。
他對著傳達室的小窗戶,悠然地抽著旱煙,打量著我。他好像認識我,我卻實在不認識他。
同誌,今天有熱水嗎?我問。
沒有。他凹答得很冷淡,但眼睛裏卻有一種帶有嘲笑的熱意。
我剛要轉身走去他卻大聲說:
聽說你們寫了稿子,在報上登了有錢,出了書還有錢?
是的。我說。
改成戲有錢,改成電影還有錢?
是的。我又回答。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簡單地以為他是愛好羨慕這一行。這樣的人在當時是常遇到的。我衝口就說了一句;你也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