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了一個,來了一個。這種事,從來都是有人倒下去,有人頂上來,所謂前仆後繼。最後,鄉鎮企業家也撤退了。隻是他並不是金盆冼手,而是調換了戰場。他覺得,要贏學林的錢,實在是此生無望了。他是個聰明的商人,他不會一條胡同走到黑,他覺得在學林麵前,他的運氣被壓著,他是遇到了真正的克星,那麼,他就換一個地方去跟別人玩。樹移死,人移活,這一人生原理運用到賭場上,同樣應該是有效的。
餐館裏的事,學林基本上都交給馬紅了。他的工作重點已經轉移了,甚至他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牌桌上去了。他們的性生活也變得越來越少了。總是這樣,學林後半夜回來,馬紅總是睡著了。盡管她有時醒著,她也假裝睡了。而學林呢,貝情常是腳都不洗,就倒在床上睡了。他們十天半個月都不做一次愛。以前天天忙著造人,都沒有造出人來,現在這麼疏於播種,當然全無收獲的希望了。對馬紅來說,生一個孩子是多麼的重要。她是那麼渴望有一個孩子。她覺得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已經沒有丈夫了。她孤單地過著日子。要是有一個孩子來陪伴她,那麼她就會感到安慰。
這種時候是最容易有人乘虛而入的。如果馬紅是一個性欲旺盛的女人,那麼紅杏出牆的事應該早就發生了。
但是因為馬紅幾乎是一個沒有了性欲的女人,她對男女之間的事,好像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了,所以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有時候電視裏出現男女纏綿的鏡頭,她都覺得看了有些另啪。如果這種鏡頭比較厲害了,臟會用遙控器換一台。她對那些反映男女情感的電麵,也不是特別愛看。她最喜歡看的電視,就是《動物世界》了。看到凶猛的動物,把弱小動物撕成碎片,血淋淋地吃掉的場麵,她
因為收受病人的紅包,已經是非常普遍的事了。蘇醫生本人也不否認這一點,他確實比較有錢。他說,有時候,收病人家屬的錢物,實在也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他再三強調,他並不貪,他並不是那種想要瘋狂斂財的人。但是,許多病人家屬,總是非常主動地要給醫生送錢。他們覺得,這錢送不掉,心裏就非常不踏實,好像就會覺得醫生不會認真地對待病人了。無論怎麼解釋,都是沒有用。這些人,家裏的親人患了這種麻煩的病,心理與常人是不一樣的。他們寧背損失一些錢財,為了親人的病,他們隻有送掉了一些錢,才覺得事情是做對了,是有指望了。蘇醫生說,唉,不去說這些了吧。他想對馬紅說的是,做到今天的醫生,越來越感到這個職業其實真的是很殘酷的他指的是對醫生自己來說,非常殘酷。蘇醫生說,看那些病人,進院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從外表一點兒都看不出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但是,經過了手術,或者說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就像黃瓜花一樣:癟了。他們躺在病床上可憐的樣子,看了真叫人心裏不好受。我每天都看到這樣的人,這些人的目光,我覺得日子真是過得不踏實。而這些可憐的人,誰也救不了他們,他們卻對我抱有希望。而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呢?我救不了他們的命,但我卻拿了他們的錢。他們要是早知道我根本救不了他們,還會不會硬要給我錢呢?
蘇醫生所說的這些話,使馬紅感到很緊張。她問他,是不是所有的腫瘤都治不好?蘇醫生說,當然不是啦!一般良性的腫瘤,是沒有問題的。那麼惡性的呢?馬紅問。蘇醫生說,惡性的就不好了。要是惡性的呀,發現得早,治療得早,則會有很長的一段存活期。但是,他喝了一口茶說,最終啊,還是要複發的,轉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馬紅的臉就變得很白。
蘇醫生說,怎麼,你不舒服嗎?
馬紅說,不,沒什麼。
但蘇醫生最後還是從馬紅那兒看出了一點什麼。她終於把自己的隱疾告訴了他。她說,要是我的是,惡性的呢?我會死吧?
蘇醫生安慰她說,雖然這種部位,惡性腫瘤是居多。但是,一般乳房腫瘤,治愈率是很高的。許多婦女,手術後,十年,二十年,都活得好好的。你不要緊張,蘇民生說,不要有心理負擔。他還這樣對她說,其實,我們許多人身體裏,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疾病的,隻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罷了。腫瘤也是這樣。其實許多人身體串,已經是有腫瘤了,當然包括惡性的。一旦感覺身體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去檢查出來了,這時候多半已經是晚期了。
蘇醫生同時也批評了馬紅,他說,她手術後去遊醫那兒隆胸,這是十分鍇誤的,同時也是非常危險的。他說,這種填充物,本來就有致癌的可能,何況你是閔腫瘤而手術過的呢!
馬紅的臉越發白了,並且哭了起來。
蘇醫生就對她說,要不,我來替你檢查檢查?
馬紅不肯。她覺得在自己的飯店裏,把乳房掏出來給蘇醫生看,是一一件很難做到的事。盡管那時候,馬紅在洗頭房做的時候,乳房有時會被客人的手撫摸。但是,客人並不把她的衣服掀起來,也不把她的乳房掏出來。他們通常都是將手慢慢地伸進她的衣服裏麵去,然後在裏麵摸。何況,那些小包間是幽暗的,彌漫著一種適合幹這種勾當的氣氛。現在呢,她早已遠離了那種地方,她是在自家開的飯店裏,在亮堂堂的地方,怎麼能將乳房呈現在蘇醫生的麵前呢?
那麼,蘇醫生善解人意地說,明天,你到我醫院來吧,我在住院部,你直接到那找我好了,我替你好好查一查。
第二天馬紅並沒荀去。一整天,她都在想象著蘇眹朱那頭的情況。她想象他一次次到醫生辦公室的門口張望,甚至下樓來,到住院部的大門口看看,看她到底來了沒有。也許他幾次拿起電話,撥她店裏的號碼。但還沒有撥通,又終於放下了。總之這一整天,馬紅時刻沒有忘記自己的乳房。她的右乳,始終有一種脹脹的、沉甸甸的感覺。她很想忘記這件事,她覺得正確的態度應該是聽天由命。何是,偏偏她的乳房不願意她忘記,它像是一直故意在提醒她。它沉甸甸的,尤其是走路的時候,好像晃動得特別厲害。它晃動的節奏,比起另一隻乳房來,要顯得誇張許多。
晚上蘇醫生來了,他問馬紅說,你為什麼不去醫院找我呢?他的臉上有一點點慍怒,這是可以看出來的。
這回馬紅親自給蘇醫生沏了龍井茶。她把茶杯放在他的麵前,低著頭,不說話。
蘇醫生說,你怕什麼呢?如果它確實是有問題,那麼你這樣做就是諱疾忌醫,後果會更嚴重。如果什麼問題都沒有,那麼你去檢查一下,就會徹底放下包袱,就再也不會為它擔驚受怕了。蘇醫生逼猶馬紅說,你不會是因為怕難為情吧?那就更不應該了!對醫生和病人來說,是沒有什麼難為情不難為情的,我們麵對的是疾病,是臨床診斷和治療,根本就不會考慮到難為情不難為情。科學是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的,也來不得半點彡施為情。
後來馬紅就答應到樓上的一個包相裏去,讓蘇醫生為
她檢查。
上樓的時候,她止不住一陣臉紅心跳。尤其是走進包廂,關上包廂的門的時候,她的心撞擊得她的腦袋都一藤一震的。以前在洗頭房,第一次陪客人單獨進包廂去,也沒有這麼緊張的。我是怎麼啦?她問自己。後來她在躺上餐桌的時候,自己給出了答案,她想,一定是自己對這隻乳房充滿
慢慢地,好像所有的人都不願意跟學林玩牌了。不管是什麼人,都避開了他。人們這麼做,當然楚對的。學林遜個常勝將軍,他似乎還沒有輸錢的記錄。如果明知道這一點,還跟他來賭的話,不就等於直接送錢給他?不就是入下頭號的傻瓜?學林的老牌友,那位鄉鎮企業家,不僅也像小學老師和機關幹部一樣對學林退避三舍,而還暗地耿伸出了報複之手。那天晚上,110接到報案,迅速趕到流虹小區的一棟民房,將三名賭徒當場抓獲。鄉鎮企業家報案的初衷,是要讓學林被抓的,他覺得自己輸了那麼多錢給學林,不讓學林去蹲兒天拘留所,是難以平息他心中的一股陰惡心氣的。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繁察撲到流虹小區時,學林並不在賭博現場。他由於腸胃不好,正蹲在附近的公共廁所裏。當聱車呼嘯而至的時候,他立即預感到了什麼。他連屁股都沒有擦,就拉起褲子跑了。他像蝙蝠一樣從廁所裏飛出來,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但是三位被帶到派出所的牌友並沒有放過學林,他們幾乎眾口一詞地咬出了學林,說賭局不僅是由他發起,而且錢也都被他贏走了。於是第二天,學林在他的飯店裏被帶走了。雖然在派出所他態度老實,他對察的謙恭在警察看來也是很少遇見的。但他還是挨了打。因為他不肯把錢交出來。他甚至這樣對警察說,謝謝你們,別罰我款好嗎?你們關我幾天吧警察說,你以為我們不關你?快叫家裏把錢拿來,否則後果自負!學林就低下頭來作認罪狀,但就是不答
應交錢。
日後學林告訴我說,這幾個警察打人很有講究,打得你很痛,但又看不出來。他說,早知道還是要被罰,我就爽快點把錢給他們了,也省得挨打了。唉!他歎了口氣說,打也打了,錢又交了,真是不合算!
當時,馬紅取了五千塊錢去派出所,才把學林領出
來。馬紅說,他們打你了嗎9學林搖搖頭。他走的時候,沒忘了向警察索取罰款單。警察說,下次別賭了,聽到了叫?學林說,下次不賭了!
一路上,馬紅隻是哭。學林說,你哭什麼?我不適說了麼,下次不賭了,還不行嗎?馬紅還是哭。學林說,你逛不是心疼那五千塊?馬紅說,我不心疼錢。你看看你,這些曰子,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從來不著家,都瘦成什麼樣子了?眼圈黑成這樣,你就不怕死在牌桌上?學林說,你小要心疼我,我累一點,心裏高興!馬紅說,我不心疼你,我心疼我自己。你天天後半夜才回來,你知道我的口子是怎麼過的嗎?我一直都睡不踏實,我一次次聽著樓道黽腳步聲上來,一次次都不是你。我快要被你折磨瘋了!
學林說,我再也不賭了,還不行嗎?
馬紅說,我不相信你。人家說,賭就跟吸毒一樣,是很難戒得了的。
學林說,你要我怎樣你才相信呢?
馬紅不理他,隻顧噔噔噔地走了。學林就追她。她跑得很快,他追得有點累。但他最終還是把她追到了。他拉住了她,她卻努力要掙脫他。他於是將自己的頭往路燈柱上撞。他撞得很猛,他的前額很快就有血流下來了。血流很厲害,滿麵都是血了。馬紅害怕極了,她脫下自己的上衣,將學林的腦袋裹了。然後喊了一輛出租,把他送去了醫院。
學林頭上裹著白紗布,他好像真的不再賭了。他在店裏老老實實地坐了一個禮拜,熟人們見了他,都跟他打招呼,張老板,不打牌了?他就笑笑,不置可否。人們私下裏都叫他“壞耳朵”。“壞耳朵”成了他的一個江湖渾名,這名字令許多賭徒聞風喪膽。在某個特定的圈子裏,“壞耳朵”不再打牌,成了比克林頓緋聞案更為重大的新聞。其實,凡聽說過“壞耳朵”這個名字的人,早就不跟他賭了。
誰跟他賭,誰就是送錢給他,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傻瓜嗎?一個禮拜之後,學林又複出江湖了。他騎一輛破車,
背一隻舊皮包,去遠方尋找新的對手。他隻能深人到更遠、更陌生的市場上去。他背著舊皮包,像一名汽車上的儔票員。他希望他的皮包瘰答答地去,能夠鼓鼓囊囊地回來。但是,那次因賭而被關被罰,對學林來說,絕對是一個重大的轉折。他的運氣轉了,徹底地轉了,他似乎再也不能贏錢了。也許他的名氣太響了,誰都知道跟他賭,就意味著送錢給他,因此人們都聯合起來,共同對付他了。學林再也不能贏錢了,他如此沒日沒夜地辛苦,隻是為了輸錢給人家。他每天都是帶了許多錢出去,結果輸得空空地回來。正所謂六十年風水輪流轉,你學林以前總是贏錢,現在就輪到你、輸錢了。你應該及時抽身出來,才是明智的。但他就是不明智,他不個輸,他越輸,反而陷得越深了。
後來,他把錢都輸光了,還欠了一屁股賭債。與此同時,他晚上也不回家了,他總是後半夜輸得精光,夢遊似的騎著他的破自行車,到餐館低矮油膩的樓上,和衣倒在地板上就睡。有一天,他倒在地板上,抽著煙。他幾次把煙頭按在自己的手臂上,他聽到了煙頭在他皮膚上發出了嗤的聲響,聞到了自己皮膚被烤焦的氣味。他好像是用煙頭在燙著另一個人,是他的對手吧,他恨那些人,那些讓他輸的一文不名,並且欠了一屁股債的人。也許他更恨的是自己,他恨自己居然這麼不爭氣,輸輸輸,難道自己是姓“輸”的嗎?為什麼就不能像從前一樣贏呢?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像自己這樣晦氣呢?他詛咒著一切對手,也詛咒著自己,用煙烙著自己的手臂,感到有點解恨。他就這樣恨著,解著恨,最後不知不覺睡著了。
學林夢見了一場大火,火很逼真地燒了起來,從油膩的地板上燒起來,躥向屋頂。火是那麼的大,那麼猛。
學林心想,要是早知會碰上趙春華,他就應該去買一頂帽子。萬一趙春華問起來,你怎麼弄了個光頭?該怎麼間答她呢?他後悔死了,他真想趁趙春華背過身去的時候悄悄
溜走。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饑餓的感覺突然變得非常強烈。看了看桌上趙春華炒的幾個菜,他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他終於決定,還是坐下來吃點西再說吧。
他幾口就把一盤韭黃肉絲吃光了,他實在太餓了。他不吃鯽魚,不是不喜歡吃,而是覺得在這樣的情況下吃鯽魚是不合適的。鯽魚多刺,必須細細地吃,慢慢地吃。而他現在的飲食風格,絕對是屬於狼吞虎咽。他於是將那盤皆爆螺螄移近,嗤嗤地吸了起來。很久沒吃了吧?但是,他吃起來還是那麼得心應手,那麼出神人化。縲蠊一丟進嘴裏,立即變成空殼被吐出來,當的一聲落在盤子裏。當當,當當,當當當當,一盤媒蠊很快就被他吃光了。空盤撤下,趙春華又送上了滿滿的一盤。吃了你的肉,還給你殼。學林突然覺得有些心酸,放下筷子,呆呆地看趙春華,看她笑意盈盈地忙碌著炒菜,招呼客人。好像時光倒流,大家又回到了從前。又回到了從前什麼時候呢?是他還在學校當教師,與趙春華一起組織詩社的時候?還是她畢業之後與他熱戀的那一段時光?總之不是後來,也不是現在。小木桌上狼藉的杯盤,堆成小山狀的螺解的空殼,是多麼熟悉而親切的情景!夜排檔是那麼熱火朝天,學林卻是這熱浪中的一個例外,他的心冰涼,他覺得自己隻是一粒空殼媒解而已,他是不屬於這火熱的夜的,他至多隻是這夜裏一盞已經無法點亮的燈。
“張老師,你怎麼不吃啦?你吃飽了嗎?”在生意的空當裏,趙春華過來,在學林的麵前坐下了。她還是叫他張老師,她的笑,雖然不像很久以前那麼清純了,但也絕對沒有不久以前的豔俗。“張老師,來,我敬你一杯!,,她給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