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逢
我和南方的客戶乘坐在旅遊船豪華的貴賓室裏聊天時,透過玻璃窗看到個孤身女人很有情調地倚著船弦。她像有滿腹心事,久久地呆望天光水色。她穿著飄逸的、蠻有現代感的連衣裙,全身散發著讓人震驚的寧靜。我最欣賞成熟女人的這種成熟的風韻。於是就有似曾相識之感。遺憾的是隻能看到她流暢的的背影和蠻夠詩意的側麵輪廓。我產生迫切想看看她麵容的心情。在好奇心驅使下,我提議給南方的朋友照相留影。我們來到靠那女人很近的船舷旁,我故意湊到她身旁來給他們拍照。船舷和船艙之間隻有一米左右的寬窄,我在她左右移動選擇拍照角度。其實我是希望能和她對視片刻以平息好奇心。誰知,她簡直就象沉醉在觀賞或遐想的世界裏,根本就沒在意周圍任何事情。我隻好用自己最滿意的柔和腔調對她說:“小姐,麻煩讓一下……”她扭過頭來時,我愣住了——這不就是我17年前的戀人嗎?我說呢!
“喲,是你……”她顯然也為這樣相遇感到驚愕。不錯,就是她——林艾蔚,我當年的大學校友(我比她高一屆),在分別了十幾年後又鬼使神差地見麵了!
湖水在輪船的分割下翻卷起巨大而漫長的水波和白色的泡沫,往護堤滾去。護堤是由青石板砌成的。由於經不住一番番波浪的衝擊,有不少地方已經被水流衝走,裸露出褐色的泥沙。又像張著嘴呼救的土地。看著這一切,我腦海裏同樣衝刷著往事的激流。雖然隻是星星點點的回憶,卻清晰人目。
那還是七十年代末期。中國正蹣跚闖人一個全新的曆史之門。大學校園就像沸騰的奶鍋,到處洋溢著滾燙的激情。大學學府從來都是地麵信息接受衛星。萃萃學子們急不可耐地對所有接收到的信息都要評頭品足一番。是的,17年前的我們充滿激越的豪情。我們從青少年起就經曆了多少史無前例的事嗬反“右派”、三年困難時期、原子彈上天、“四清”、“文化大革命”、插隊、又在成了丈夫或妻子的年月裏成為共和國新的一代大學生……這樣的經曆讓我們有一種沉重的使命感。共和國欣欣向榮了。我們在課餘像狂飄一般熱情噴薄地參與種種抒發情感和胸懷的活動。
我經曆過的一切使我更加老成。我知道中國這列沉重的火車滿載的貨色是禁不住加速度的。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山脈和丘陵、湖泊和江河——道路是坎坷不平的。但我想湊熱鬧、急於參與什麼的念頭是強烈的。是的,我是個不甘寂寞的人。精力總要有發泄的渠道吧?當時我這個老大學生還沒結婚,不象其它那些已婚的人在學校裏總露著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所以我盡管參加各種集會和種種討論,但直接發言或成為積極分子的可能卻幾乎是零。我是貼近的觀察者。我說不清為什麼對這一切人迷。
那天,我去參加一堂在階梯教師舉行的大課。課後,不少同學留下來議論起那個老師留下的思考題:祖國強盛之路—中國高科技與產業化相結合的道路。正是在這個小型座談會上,一位精瘦卻顯得相當幹練的女孩子引起我的注意。她發表了激烈的演講。她的口齒和學識不能說不讓我佩服。“我們知道,高科技的發展是和基礎研究緊密聯係在一起的,而基礎研究又是需要巨大的投人的。沒有巨大的投人,科學研究人員不安心,選擇的科目深入不下去,那是極其自然的事兒。所以我說,要搞高科技,就要大投人。而大投人,又和國力聯係在一起。我們有著世界上罕見的國防線”“而知識分子的素質也是……”
我不由得被她的論點和論據抓住了。我打聽她名字時引起對方不滿:“你怎麼連林艾蔚都不知道呀!”其實那時我對科學關乎一個民族未來的重要意義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她的演講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同意她的分析,但對她激進的方式、方法不敢苟同。因為那是書生空議論。但她的品味我卻已體察到了。後同來我發現,她是地球物理係的學生,和我們電子係是近鄰。
很快我發現她是那種很能出風頭的人。常在青年過人聚會的場合裏宏論滔滔。盡管我並不在這種場合裏和任何人作對,但內心中,我和所有的人都辯論。確切說,我和全世界所有傑出的人和事都辯論。為什麼不?我才不充當那種可憐的崇拜者呢。要知道,崇拜是最危險的行為。它能把你淹沒,淹沒得甚至軀殼都不是你自己的。而隻有在辯論中,你才能顯示出你還活著。所以我討厭“重要的是參預”這句瞎扯八道。隻有提高心智,參預進去才能體現價值,否則,豈不隻是盲目的跟屁蟲?話說回來,種種浮躁的舉動使我更相信自己選擇的生活根基堅不可摧。他們不行。行不通。隻有我這樣,才能求得一生安穩。幾千年來,安穩、康泰、平和,不正是所有古老而又年輕的民族顛撲不破的生存邏輯嗎?但我知道,如果在他們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必須掩蓋起這種犬儒哲學,談吐則要比他們還激烈。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一天下午,忘了是在哪個係的實驗室裏舉行小型研討會。我去了。聚會有50餘人,談論內容平平,沒什麼可記述的。我坐在角落裏一臉不以為然地聽著。林艾蔚不斷地和周圍同學耳語,蠻像那麼回事似的抽著煙,一麵扭來扭去著身體和更遠點的人交談。嗬,可真是大忙人的模樣。後來,突然停電了。她去找蠟燭回來時,發現自己的位子被其它同學占據了。她便蹲到屋子中間的地上,把蠟燭擺在一攘書上,黑暗裏,她劃著火柴,於是,從地麵到天花板,她的影子像個巨人般長大起來。先是仿佛要頂破她蠶繭似的紅裙,接著,她的軀幹爬上了天花板,她的黑發像樹幹那樣搖晃著,看得我都以為房子在搖晃呐。在暗影中,那燭光把她的雙眼照耀得熠熠閃光。她在另一裸書上坐下,那書碼放得不齊整所以也不穩,為掌握平衡,她說話時常常扭動屁股……燭光把青年人的臉照亮了。眩影中突出一張張年輕而充滿汗油的、熱情的臉。輪流地,能看見厚厚的黑嘴唇在年輕的臉上翁動。林艾蔚認真地聽著,麵孔顯得貪婪。那晃動的暗影還令她顯得愜意,就像個拙劣的通俗歌手,在麥克風前沉醉在自己嚎喪般的曲調中。淺薄、空洞、無聊!我幾次想走,但林艾蔚那慷慨激昂的樣子讓我沒有移動屁股。我想象自己在這樣的環境裏是什麼模樣。我應該是端莊嚴正的,就像黑漆漆的廟堂裏那尊巋然不動的釋迎牟尼。我的方臉和厚重的耳廓一定會閃爍著燭光那金色的閃光。後來終於散會了。她在門口和每一位離去者握手話別,並感謝人家的光臨。那樣子就象首長居高臨下地迎來送往似的。在和我握手時,她像所有能幹的女人那樣微微側著頭撇了一下麵容,於是一縷頭發就飄逸到臉頰上,她並不去將那頭發,而是透過頭發,用黑黝黝的明亮眼睛盯著我說:
“我看出你有高明的見解,但你不說!隱瞞自己的健!觀點是可恥的。”
我諱莫如深地笑著晃了晃腦袋,也蠻像大智者那樣意味深長地掂了兩下她纖細而很有涼意的手。
從此我們見麵就點點頭。她有個特點給我很深的印象她總是倉促一笑,笑容一閃就不見了。她像日理萬機的忙人,我也不示弱,腋下永遠夾著幾本書。即使閑得發慌,見了她,我也要現出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似乎忙得沒空說話。使我們接近起來是這年春節。已經是大年三十了,我除了埋頭研讀加繆與薩特的論戰,再沒心思幹其他的。眼看商店都要關張了,我才拎了個尼龍網兜去菜市。誰知我胡亂買罷一些能夠裹腹的副食品正要出菜市時,一眼看見林艾蔚也提著個大手包出菜市。我雖然眼睛一亮但又假裝沒看見她。但她卻已經叫起來。
“胡均!”
我心中得意,卻故作深沉、成熟地向她擺了擺手。她先開口了: